前世没有留意的异状汇聚到了一起,夏侯昭的心情渐渐紧张了起来。她忍不住仔细打量她的姑母,乐公主。 乐公主是先帝高宗唯一在世的女儿,年约三旬,气质高贵,笑起来美目盼,仿佛将整座永延照亮了。 她先向座上的皇帝皇后行了礼,笑语盈盈地向皇后致谢:“昨刚刚回府,就看到月姑姑送来的牡丹,听泰容说,送来之时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今年皇嫂想必十分高兴。” 皇后素牡丹,在天枢中种了许多牡丹,这些年还培育了不少名贵品种。每到天牡丹盛开之时,都会送几盆给皇族内眷玩赏。乐公主三月就启程去了九边探望驸马,皇后也照例选了几盆上品,送到了公主府。 “新进的女中颇有几名擅长养花的,所以今年天外红、云红和紫龙杯都开得极好。” 乐公主笑道:“哦,那可好。我路过河东的时候,寻到了两盆牡丹,料想皇嫂应该喜,但是又怕让皇嫂费心。如今既有得用的人,我就放心了。”她拍拍手,就有两对侍女从外缓步走了进来,每对侍女都抬着一盆鲜花,行到帝后御座之下,放下花盆,方行礼退了出去。 能让乐公主带进中送给皇后的花,必然不是凡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盆牡丹上。 时近六月,中的牡丹都谢了。这两盆花却依然开得烂漫,被永延中的灯烛一照,娇的白花瓣仿佛都透出了光来,如玉般无瑕。 帝后看得更清楚,每一个白花瓣的边缘微微泛绿,似乎有一双巧手特地给花瓣镶了一道边。皇后惊喜地问:“这……这可是‘玉带’?” 乐公主微微颔首,道:“正是皇嫂最喜的‘玉带’。” 玉带牡丹虽然稀少,但却非绝品。今上还是秦王之时,府邸内本来有数株玉带牡丹,花开之时,如雪如云,美不胜收,与花圃之畔的松树相辉映。每有风来,花落如雪,松落如雨,时人赞为“花雪松雨”,乃帝京天最负盛名的景之一。神焘二十六年,今上被封太子,举家迁入东。时值高宗皇帝病危,又赶着给乐公主与驸马沈明成婚,因高宗皇后被拘,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不得不打点神,总揽大局。中事务繁多,等到她数月后想要将此花移入中时,却发现只余枯枝残叶了。 故而此花对于皇上和皇后来说,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夏侯昭此时却有些恍惚,在她的记忆中,前世这两盆花,并非乐公主所进,而是夏侯明在游学时偶尔所得。难道因为她的重生,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乐公主已经施施然走向本次宴会的主人公沈德太妃。原本因为玉带牡丹而热烈起来的气氛,陡然一冷。 就算是新进的人也都知道,乐公主和沈德太妃十分的不和。这不和由来已久。乐公主的母亲沈贵妃和沈德妃本为堂姐妹,太宗皇帝为当时还是太子的高宗选妃,本属意以沈贵妃为良娣,不料被沈德妃之父阻挠,将自己的女儿推荐给了太宗。沈贵妃直到二十三岁,才入□□成为侧妃。谁知道高宗继位后,一直对沈贵妃念念不忘,神焘八年,高宗之兄秦王因病薨逝,高宗力排众议,将秦王侧妃入中,并授以贵妃之位,竟比沈德妃的位份更加尊贵。 然而皇之中,事情又岂是如此简单。贵妃之位虽然尊贵,但自皇后而下,无人愿与其好。沈贵妃虽有高宗皇帝护,但在中毫无基,又有皇后在上,不免如履薄冰。而育有一名皇子的沈德妃,盘踞中多年,稍稍为难一下她,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沈贵妃入两年后,诞下女儿。高宗皇帝十分高兴,命名为“沅”,又敕封为乐公主,似乎风光无限。但乐公主渐渐长大,发现中的小孩,无人愿意与之玩耍。当她走在天枢中的时候,路边行礼的那些人总是用眼角偷偷窥探,当她走过之后,便窃窃私语,还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因而乐公主的童年,算不上十分幸福。 随着乐公主的脚步越来越接近沈德太妃,坐在永延中的众人的心也不免高高提了起来。皇后朝着月姑姑看去,见她点头,知道诸事妥帖,出不了差池,才放下心来。 乐公主依旧是笑语的模样,水般的裙裾拂过地面,行动之间,姿态娴雅。她站在沈德太妃的案几前,盈盈下拜,道:“乐恭贺太妃寿辰,愿太妃诸事如意,年华永驻。” 沈德太妃年约五旬,虽然穿着深的衣裙,看上去仍然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一笑之间,容光明:“多谢公主。公主刚从九边归来,就来为哀家祝寿,着实辛苦了。” 乐公主招来人,取过一杯酒,道:“这却是晚辈们应该做的的事情。何况见到您,便如同见到了我母妃。如果我母妃还健在,大约也如太妃一般,在中安享天年。”言毕,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沈贵妃和沈德太妃本是堂姐妹,样貌确实有几分相似。在永延煌煌的灯光下,沈德太妃和乐公主看上去竟仿佛是一对亲生母女,一坐一立,含笑相对,只是眼中的杀机,连夜也遮盖不住。 第11章 箜篌 沈德太妃神安然,仿佛只是收到了来自晚辈的一个普通祝福:“哀家在中,有皇后照料,诸事妥帖,无需为哀家心,”又道,“虽然天气回暖,到底贪杯易醉,公主少喝一些,莫着凉。”她语气和婉,好似本不知道乐公主话中的机锋,在旁观者的眼中,不免赞一句沈德太妃沉稳,到底是叱咤中多年的人物。 乐公主笑道:“太妃还当乐如初怀一般的年纪。” 莫名被提及的夏侯昭连忙低下来头来,心中却在思量,神这般平和的沈德太妃,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还是本没有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呢? 乐公主仍是朝着沈德太妃道:“乐此次从九边归来,也给太妃带了礼物。虽然简薄,也是乐的心意,还望太妃不要推辞。” 大家不知道乐公主卖得什么关子。正在众人疑惑间,先前入殿送花的两个女又抬着一架乐器走了进来,长约两尺,十四弦,却是一架凤首箜篌。 箜篌相传源自西域,胡族甚之,乐者抱于怀中演奏,乐声悠扬,因受汉灵帝喜而广为传。汉亡百年后,又有人将其上部的曲木加长,并饰以龙凤,世人称为“凤首箜篌”。 乐公主呈上的这架凤首箜篌,顶部却不是凤凰,而是雕作一种不知名的鸟类,红嘴红眼,煞是生动。底部又有金粉绘就的图腾纹样,细细看去,却是一朵朵盛开的西羌海娜花。与天枢乐师们所用的凤首箜篌殊为不同,颇有异族风趣。 乐公主道:“还记得幼年曾听太妃在揽云台上弹奏箜篌,曲声悠扬,有鸿雁遥遥相和,实是雅事。” 乐公主话音一落,席上众人的神就丰富多彩了起来。大雁虽然因其坚贞的品行,常为文人歌颂,然而其鸣却十分刺耳。乐公主说沈德太妃的曲声与雁鸣相和,其中几分称赞,几分嘲笑,只能席上诸人各由心证了。 沈贵妃待字闺中时,以善弹古琴闻名帝京,相传她与高宗皇帝,便是由琴结缘。沈德太妃不谙音律,成为良娣后,为了讨高宗心,也想学琴,然而古琴本为南朝乐器,会者甚少,沈德妃的兄长遍寻帝京,竟无人能及沈贵妃之技艺。 沈德妃得高人指点,改习胡族自有的乐器凤首箜篌。等她随着高宗入主天枢,成为一之主的时候,技艺已经颇有所成,还得到过高宗的称赞。然而等到沈贵妃入,沈德妃的箜篌之音也只能弹给天枢中的花鸟鱼虫了。 乐公主这样几番挑衅,纵是沈德妃再想粉饰太平,脸也不由得难看起来。她放下杯子,微微笑道:“公主不仅容貌美丽,连聪慧机也是十成十地像了五妹妹,又亏得生在我大燕的帝王家。如今乐公主礼贤下士之名,盛传天下。皇上是有福之人,虽然兄弟都不成器,倒有个贤良的妹妹来辅助。” 沈德太妃这话却是近于在今上与乐公主之间挑拨了。夏侯家本为鲜卑贵族,胡族风俗较为开放,女子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和奴隶。到了夏侯家建立大燕王朝后,王室的公主们也获得了在汉族王朝中不可能得到的权利,她们可不仅仅是皇中的金丝雀,既能参政议政,还能领军作战,在某些特殊的时刻,甚至可以成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 沈德太妃这话摆明了向今上暗示乐公主的不臣之举。 前世的事已经应验了沈德太妃的话,始光年间的乐公主虽然没有走到称帝那一步,但镇国公主府的权势,已经可以笼罩大半个大燕朝堂了。 然而在前世尝失败的夏侯昭更加清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言语上的攻击本不会有任何作用。沈德太妃话说得再狠,也不过是深妇人的琐碎之语。夏侯昭的父亲,绝对不会因为她的话,就对乐公主开始防范。毕竟,在神焘末年,如果没有沈贵妃的帮助,他是无法登上帝位的。 乐公主显然也很了解这一点,她微微一笑道:“外间这些琐事,由皇兄和我这些小辈来处理就好了。太妃只要在中弹弹琴,赏赏花,安享天年即可。乐此次出行偶得一西羌名匠所制的凤首箜篌,名曰‘有徊惶’,正好送予太妃赏玩。” 既然方才已经说了狠话,沈德太妃也不再维持虚假的和气,道:“公主美意哀家心领了。只是近年来岁齿渐增,弹奏箜篌这样的雅事,已经是力不从心了。” 乐公主伸手划过箜篌的琴弦,随意拨出几个音符。即便是夏侯昭这样不懂乐器的人也能听出来,这把箜篌的确不是凡品,不光外表装饰华丽,音质也极好。 她正要再次开口,却见宴席之中站起了一人,笑道:“姑母这架箜篌实非凡品,侄女技艺疏,也有一支小曲为太妃贺寿,不知可否借用姑母这架箜篌?”夏侯昭朝着沈德太妃行了一礼,起身后却是看着父亲。 果然父亲已经笑着和母亲道:“我竟不知咱们女儿已经会弹箜篌了。”皇后也十分惊奇,她虽然知道月姑姑也选了一名掖庭的乐师隔为夏侯昭上课,却没料到短短几,夏侯昭已经能弹曲子了。她怕女儿莽撞,疑惑地问道:“你要弹什么曲子?” 夏侯昭道:“不是什么知名的曲子,是西羌人的《鸟》。愿借此曲,祝太妃和鸾雍雍,万福攸同。” 皇后见她说得甚有条理,也点了点头。 帝后都已然意动,乐公主亦不好阻拦,何况她也看出来,帝后多半也是为了缓和刚刚剑拨弩张的气氛,遂道:“能听到初怀的演奏,姑母有什么不乐意。” “多谢姑母。”夏侯昭挽裙坐下,将箜篌抱在怀里,指尖轻动,曲声便如水般趟了出来。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