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黄知县后退两步,跌坐在太师椅上:“永靖九年,二月十六……”他抬手伏在额角上,似哭似笑般道:“那真是……所有万劫不复之初。” 这件事埋在他心底,就如噩梦一般,久而久之,却成了疾患,他本以为自己安然无恙,却是现在才知道,从那之后,他也病了,整整病了这两年多。 或许,是时候该把这丑恶骇人的秘密说出来了。 他已经受够了那如鲠在喉的觉。 黄诚深一口气,道:“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有两个书生,结伴自闽地上京参与闱……” 他闭了闭双眸,耳畔仿佛能听见狂风怒号的声响,眼前亦浮现两个在雪中蹒跚而行的人影。 那一年初,闽地忽然下了场难得一见的大雪,黄诚跟好友陆本澜两人结伴上京,因错过宿头,又遇风雪,自然苦不堪言。 陆本澜素乐天,仿佛那寒风大雪反壮了行一般,因见黄诚冷的瑟瑟发抖之状,他竟突发奇想,因笑道:“黄弟,你瞧我们两人,像不像那左伯桃跟羊角哀?” 黄诚自然知道“羊角哀舍命全”的故事,听他此刻提起,只觉十分不吉利,便啐了口道:“休要胡说。” 陆本澜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谁知一语成谶。 两人终于跋涉出了雪原,便要翻山过林,因夜间宿在林中,黄诚竟先冻的病倒了,竟无法起身。 次,陆本澜背着他往前去,怎奈他的身子也不算好,走了半天,反倒跌了好几次。 黄诚尚有些神智,便苦笑道:“或许我的命便是如此,这样下去,怕是谁也走不出去,哥哥还是先去,不用管我。” 陆本澜哪里肯答应,撑着又捱了半天,两个人带的干粮也都尽了,冰天雪地,又没处找吃食,眼见黑夜又临,只怕将要冻饿死在这里。 黄诚苦劝了陆本澜几次,他仍固执不肯,拖拽着黄诚前行之时,反一脚踩空,自己跌得头破血。 黄诚见状,挣扎着起身,将他抱住,此刻忽地想起前陆本澜玩笑的话,黄诚因大哭道:“哥哥何必这样?古有羊角哀舍命全,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又何苦再连累哥哥的命!” 陆本澜把头脸上的血擦了擦,笑道:“这话很好,可知我的心也是一样想法?” 两人又捱了一,黄诚已经支撑不住,陆本澜试着去寻人救命,结果几次发觉自己差些儿了路,因此也不敢再走。 黄诚昏昏沉沉中,几次疑心自己已到黄泉,又被陆本澜几度唤了回来,他竟一直都守在黄诚身边儿。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黄诚忽地嗅到一股极香的味道,彼时他冻饿加,早就忘了所以,察觉有东西到了嘴边,且又香,便挣扎着张口吃下。 不知是不是有了吃食的缘故,渐渐地,黄诚的病竟好了许多,他只以为陆本澜是打了野兔野鸟等物烤了给自己吃,因此也不以为意。 不过当他神好转之后,陆本澜把烤好的给他吃,自己却并不吃,黄诚相劝之时,他却一脸惨白地挪开,黄诚见他动作不便、袍摆下隐隐可见一片血迹,惊问是不是伤着了,陆本澜却摇头不认。 黄诚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只是死死地瞪大双眸,望着前方地面。 任浮生尚一头雾水,白四爷却微微蹙眉,双眸如墨。 黄诚呐呐道:“我不知道……他竟能做的那样,有一次他没拿烤来,我还问他如何没有了,那时他的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伸出手来,拢在自己嘴边上,仿佛看到了鬼怪。 任浮生疑惑:“这是为何?我怎么……” 白四爷却问:“后来你如何走出来的?” 黄诚道:“我们撑了几,我的病渐好了,他却消瘦憔悴,甚至动弹不得,我对他说,要去打猎……正那几雪停,我遇到几个猎户,我高高兴兴回去找他……可他却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了那一行字……” ——古有羊角哀舍命全,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第18章 当时黄诚见了留字,自然想到两人之前戏言,忙求众人帮忙找寻,谁知总未找到人,只见血迹消失在密林之中而已。 有猎户便猜,是不是虎豹之类出来觅食……将人摄了去。 黄诚大喜大悲之余,便晕厥过去。 待醒来之后,人却已被猎户带至家中,黄诚起身仍去寻陆本澜,那猎户劝道:“我们众人找了大半,连个踪迹都不曾有,你又何必再去白忙一场呢,如今你们两人有一个活着,已算是命大的了,若是贸然回去,再遇上虎等,又怎么说?” 黄诚痛定思痛,想到羊角哀与左伯桃的故事,便并未再坚持上山,只在临去时候跪地叩拜,说道:“陆兄一片心意,我已经尽知,今去京城,倘若高中,也不负陆兄情深,改也定会转回,重寻拜祭。——君既做左伯桃,我当为羊角哀,生死不负,如此而已。” 后来黄诚上京,果然得中二甲第六名,殿试之后,点为鄜州知县,择上任。 启程之前,各同级的进士们不免彼此应酬寒暄,黄诚勉强随之参了两回宴席,因念着本是两人同行,如今一人得中,不免凄惶,便意兴阑珊而已。 这恰逢寒食,众人都是青年才俊,吃得兴起之余,便有人来劝黄诚,因见他愀然不乐,便笑说:“黄兄这是为何,莫非酒食不对你的口味?” 黄诚本无此心,因这人的话,触动心事,便勉强笑道:“‘士志于道,而恶衣恶行者,未足与议也’。然酒食虽佳,怎奈弟平生只一味。” 众人便问是何物,黄诚便说是鹿,谁知那人大笑,指着席上一味曰:“这不正是?” 黄诚意外,又吃了两筷,只觉疑惑,还当这人是作自己的。 原来在山上之时,他因觉得那极美,便问陆本澜乃是何,又问他如何不吃,追问的急了,陆本澜才勉强说是鹿,且说已经在烤的时候吃过了。 此刻黄诚嚼着这,总觉得跟昔那味大不同…… 这会儿,那些人酒酣耳热之余,诗兴大发,也做了数首诗词,黄诚恍惚之时,忽然听闻“割奉君尽丹心”等字句,自是说的先秦时候公子重耳落难病重,他的臣下介子推割下大腿上的,烤了奉给重耳吃,重耳才得清明活转的典故,后来重耳为报恩,却误烧死了介子推,后悔不迭,自此之后,民间才有寒食节之说。 黄诚不觉心惊跳,越想越是骇然,最后竟自席上跳起身来,面苍白,俯身大吐特吐不止。 原来他又想起同众猎户去找陆本澜之时,并未见过有什么鹿骨等留下。 而被猎户救回来之后,曾有人问他们为何贸然上山,又在山上过了几天等,黄诚一一说了,又说自己吃鹿充饥的话,猎户讶异道:“绵山上自来不曾见过有鹿,何来的鹿?”当时黄诚还并未在意。 好端端地晴天,忽地拢了一片云过来,黄诚说罢之后,窗外的风儿也都凉飒飒地,蝉鸣亦低了好些。 任浮生总算明白过来,亦圆睁双眸叫道:“你说什么,当时他割了自己身上的……烤给你吃?” 黄诚双手掩面,浑身颤抖,不能做答。 任浮生只觉得闻所未闻,看看黄诚,又看看白四爷:“四爷,这、这……” 四爷一声不响,仍是面无表情。 黄诚喃喃道:“我还说什么,‘古有羊角哀舍命全,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谁知道他竟然是这样……我得知所有后,本想去绵山再行找寻,然而出京之已近,我、我……” 任浮生呆呆看着他,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如今尚不知他生死?你就再没回去过?” 黄诚道:“我、我……”恨不得放声大哭。 忽听白四爷默默道:“他不回去,正是因为已经知道陆本澜的生死。” 黄诚猛地抬头,泪痕脸。 白四爷微微叹了声,看了黄诚半晌,言又止,往外而行。 任浮生见他要走,跺跺脚,才要转身追上,却听外头有人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儿做什么?” 说话间,厅门口人影一晃,原来是秦晨来到,猛然看见黄诚跌坐在椅子上,神情颓丧如死,便又抢过来扶住:“大人这是怎么了?” 黄诚摆手,勉强道:“无事……” 秦晨见白四爷那样冷峻威严,又看任浮生间带剑,脸上神也很不善,便喝道:“你们两个站住……” 白四爷理也不理,任浮生倒是回过头来,黄诚见他要惹事,忙拼命按住手:“这两位是京内上差,不得无礼。” 秦晨见任浮生回头,他也正要起身相斗,听了黄诚的话,方哼唧了两声,悻悻地小声道:“是上差又怎么样……了不起么……” 任浮生横他一眼,跃出厅门自去。 黄诚见人已去了,自个儿也觉着身倦力竭,垂着眼皮儿低低问道:“你来做什么?” 秦晨把他扶住了,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道:“大人,有大案子出了,小周村的保长来告,说是他们村里老张头家生了怪案。” 黄诚尚未回神,只怔怔望着秦晨,秦晨道:“这案子很是古怪,张家的人竟然说是城隍庙里的小鬼儿昨晚上进了他们家,将张老大剖腹挖心,还掳走了他家的儿媳妇。” 黄诚呆了呆,才皱眉道:“鬼……杀人?” 秦晨道:“可不正是呢,张家人看的一清二楚。” 且不说县衙里秦晨禀告案情,只说白四爷跟任浮生出了县衙,浮生便道:“这次跟着四爷出京真是太对了,竟见过这么些做梦也想不到的。” 白四爷翻身上马,浮生又道:“四爷,黄知县虽然糊涂,不过素闲庄这案子做的倒也还算不错,毕竟还保全了那青姑娘的一条命呢。” 白四爷才道:“是么?” 浮生见他似不以为然,便道:“四爷觉着他做的不对?” 白四爷轻哼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礼……听来倒是无碍,然而倘若都如此,便极易放纵行事,久而久之,人人自以为是,律法将不知何处。” 任浮生咂了咂嘴,不知如何回答,忽见四爷拨转马头,往城门方向去,浮生便问:“这是去哪里?” 白四爷道:“去素闲庄。” 浮生闻听,喜不自:“太好了,我也正想去见见凤哥儿呢!” 白四爷扫他一眼,眼底似有一抹笑意。 浮生最擅察言观,当即凑过去问道:“四爷,您为什么忽然想去素闲庄了?”想到在酒楼上四爷言又止,他便涎皮笑脸地问:“四爷,您究竟跟凤哥儿有什么渊源呢?”。 白四爷眉尖微微一挑:“想知道?”浮生正点头如啄米,白四爷却一笑,竟打马疾行,即刻便甩开他十数步去。 两人出城,行了两刻多钟,便放慢马儿,缓缓地沿葫芦河而行,却见河边杨柳依依,绿荫郁郁,隐约可见河对面,有孩童在树荫中玩耍嬉戏。 四爷远远地看了一眼,他从来都于朝堂上打滚,在各诡异案件、腥风血雨里穿行,极少有这样怡然心快之时,面又有风自田野上徐徐吹来,更觉惬意。 如此行了会子,任浮生左顾右盼,见前头有个小童从草丛里钻出来,手里牵着个用细草捆住了的蜻蜓跑过,浮生便问:“小孩儿,你可知道素闲庄怎么走?” 那孩子忙止步,回头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指了个方向:“过了桥就是了。”也不等浮生答话,便飞快跑了。 浮生跟四爷打马往前,走不多时,果然看见一座桥架在葫芦河上,扬眉看过去,见河那边依旧一片柳荫,绿荫遮蔽中,似有人家。 不说四爷来访素闲庄,只说那给浮生指路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过了桥,沿着河边跑到柳树下,口中叫道:“凤哥儿,凤哥儿!”却并无应答,他便问旁边的孩童:“凤哥儿呢?” 孩童道:“先前青姐姐来叫她,不知道去哪儿了,你找她做什么?” 那孩子叹了口气,捏着那蜻蜓道:“我刚捉了这个,本来给她玩儿的。”两个人因凑着蹲在一起,便看那蜻蜓在手上飞舞。 而先前,在柳荫之中,凤哥儿正跟青玫两人挨着坐在树下,青玫因把在县衙的种种说了一遍,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叫我供认……是被你训斥后才跑出去的?” 云鬟轻声道:“知县大人最厌女子行为逾矩,只有这样说,才能叫他不偏不倚,公正判案。不然又要多疑心姐姐了。” ——休说是县官,就算是别人,倘若知道青玫是出去跟一个人会面,自难免心有微词。 青玫点了点头,垂首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出去见的那个人是……”她尚未说完,云鬟已经道:“姐姐不用说,我已知道了。” 青玫愣怔,云鬟附耳过来,在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青玫的脸上由白转红,血复又散去:“你、你怎会知道。”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