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晨心惊跳,便大叫“凤哥儿”,冲进厅内,却又见厅中地上,同样卧着两人,不知生死。 除此之外,林嬷嬷被珠儿扶着,瘫坐在椅子上,陈叔正着胳膊,跟一个瘦瘦弱弱的丫头在说什么,另一边上,却是那鄜州大营里的小六爷,跟云鬟站在一处。 秦晨见云鬟安然,才松了口气,又看她脸发白,便先奔到跟前儿问道:“凤哥儿,可怎么样?” 云鬟摇了摇头,秦晨才吐了口气:“没事便好,可知我的心都在嗓子眼儿里?” 这会子,陈叔便撇下那丫头,自走过来,惊魂未定地同他说起贼人们来掳劫、以及赵六跟白四爷前来救援等等。 秦晨一边儿听着陈叔讲述,忽地又听赵六对云鬟说道:“方才那木匾额落下来,可伤着你了么?我记得砸在手臂上,且让我看看。” 云鬟道:“好端端地,不用看。”声音仍是冷冷静静,又回袖子,似躲避之意。 秦晨冷眼觑着,见赵六拧眉不语,而云鬟小脸上仿佛有汗珠子,且站在那里的姿势也有些古怪…… 正这会儿陈叔说到:“多亏两位爷相助,才有惊无险,对了,秦捕头如何来的这样快?” 秦晨不及理会这个,只走到云鬟身前:“凤哥儿,你……” 话未说完,云鬟已经伸出左手,便拉住他的衣袖道:“秦捕头,我有话跟你说……” 秦晨垂眸看着她,又看看旁边脸冷峻而古怪的赵六……他身为捕头,眼神自也不差,当下越发知道有些不妥,便故意笑道:“我也正要问你话呢。这儿的很,咱们出去说。” 秦晨说着,回头吩咐几个公差按律行事,此刻云鬟迈步往外,将出门口的时候,脸上已有汗摇摇晃晃,随着动作坠了下来。 秦晨看在眼里,当下便要将她抱起来,不妨那瘦弱面生的丫头先走了过来,轻声道:“我来扶着大小姐。” 秦晨这才收手,而身后赵六看着,忽地冷冷一笑。 秦晨正暗中留心他,忽地瞥见他这幅神情,不觉心想:“这小子如何笑的冷飕飕的?” 且说程晓晴极有眼,过来小心搀扶着云鬟,到底出了厅门,沿着廊下走了数步,因见屋内众人不曾出来,云鬟才闷哼了声,把身子靠在柱上。 秦晨早知道不妙,便蹲下身子,捧起她的右手,将衣袖往上轻轻一挽,却见那如白玉又似藕一样的手臂上,一道红肿青紫,高高地鼓起,赫然在目。 秦晨也觉心疼,呲牙咧嘴地问:“这是怎么伤着的?” 程晓晴小声儿说道:“先前那木头匾额掉下来,砸到了姑娘身上。” 秦晨叹了口气:“凤哥儿生得娇,年纪又小,骨头也脆着,瞧这肿的如此,只怕是手臂折了,我却不敢料理。” 当下,便招了个衙役过来,叫飞快地把鄜州城平安堂的老大夫请来。 云鬟知道他公务再身,先前不过是想借他之力,撇开赵六罢了,此刻便叫他自去料理公事。 秦晨正离开,云鬟忽想起一事,便问道:“秦捕头,先前陈叔问你为何来的这样快……你莫不是知道了贼人的踪迹……所以才赶来的?” 秦晨摇头道:“哪里是这般?原本是一个兄弟打城外经过,见那京内来的上差白大人急忙火燎地回来,看着是往庄上的意思,他回去一说,我因怕有事,便带人过来瞧瞧,不想果然竟出了大事。” 云鬟垂头笑了笑,转身自往房中去。 自顾自走了两步,忽然醒悟程晓晴跟在身边儿,云鬟便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程晓晴一会儿,见她细细的脖颈上还有骇人的指痕印记,且方才说话的时候声音又哑,云鬟便道:“你觉着如何?可伤的厉害么?” 程晓晴忙低头道:“多谢大小姐,我没事。” 云鬟见她诚惶诚恐似的,便道:“不必如此,倘若你听我的意思,一早儿就走了,今又何至于会受这种生死惊吓。” 程晓晴停了停,才道:“奴婢并不怕死,只要大小姐别赶……” 云鬟不等她说完,便皱眉道:“然而我却是怕的,青姐毕竟已去了,你是她的亲戚,若也在我身边有个万一,我对她亦无法代,你不必跟着我了,自回房去罢。” 云鬟断然说完之后,自行转身。 程晓晴呆呆站在原地,虽不出声,眼中却滚下泪来,望着云鬟的背影离自个儿越来越远,程晓晴忽地跑前两步,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云鬟自是听得分明,却狠心并不回头,仍是往前,耳畔听程晓晴道:“奴婢说不怕死,其实是真的,我知道大小姐是好心才不许我留下,然而大小姐怎么会知道,——倘若我回了家去,却会比死更难过!” 云鬟听了这句,才微微停步,回头看她道:“你说什么?” 程晓晴脸泪痕:“我本来不想说这些,可也不敢欺瞒大小姐,我这次来庄上,是走投无路了,我爹娘想把我配人……是村里一个痴蠢的傻子,因他们家有几个钱,便每每买丫头过去,活生生地进了他们家,却是抬着出来偷偷埋了……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几个了,我因害怕,又听说了青姐姐的事,故而才骗爹妈,说可以卖身过来,说会给他们更多的钱使,他们才肯答应,倘若我拿了钱回去,他们把钱花了,仍是要送我进那吃人的火坑的。”她哽咽说到最后,便捂着脸大哭起来。 云鬟听着这一席话,却很是意外,她从来不知道程晓晴家中情形竟是如此,原本只知道她是青玫的亲戚,家中有一个极疼的弟弟罢了……此刻听了这些内情,半信半疑之余,却也明白,如此窘境,倘若程晓晴不愿提及,也是有的。 若此话当真,她倒也是个可怜人了。 云鬟便叹道:“你说的是真?” 程晓晴忍着哭道:“大小姐先前说我,一心想卖身也不愿回家,倘若回去了有活路,我又哪里想这样儿死皮赖脸地留下?只是想着,姑娘对青姐姐是那样好,又是个慈悲善心的主子,我若是有福分跟了姑娘,自然比嫁给那痴子被折磨死强过百倍。” 她说到这里,便又磕头道:“这些话句句都是真,若有半点假,就叫我仍跳到那火坑里去,立刻被不明不白地打死杀死就是了。”她喉中带伤,这样连哭带哑地说着,着实可怜之极。 云鬟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道:“你先回房歇息去罢,此事我要再想一想。” 程晓晴噎着,复又磕头下去,声泪俱下道:“求大小姐可怜我,我一辈子记着你的好。”头贴着地,竟不肯起身。 云鬟摇摇头,转身自回房中,程晓晴一直见她进了屋,掩起门,她才也爬起身来,抬手擦了擦泪,低头也自去了。 话说云鬟自回房中,才觉得右臂钻心的疼,回到桌边儿坐下,挽起衣袖看了会儿,却见手臂上肿的越发高了,且又透着青紫,看着又觉可怖,又觉可笑。 然而却是笑不出来,此刻她的眼前……竟只出现方才头也不回离去的那位大人。 对崔云鬟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并不知道自己跟别人有何不同。 只不过对于所记住的事记的格外鲜明罢了,每当认真回想,若是痛苦之事,便会痛不生,如亲身经历,如是喜之事,自也叫人喜到情不自。 可是孩童之时的记忆,并不是诞生之初就会清晰,毕竟那时候幼年,智力未开,混沌懵懂,自还不懂得认真记事。 可对云鬟而言,白樘毫无疑问是极特殊的一个人。 认人之初,曾有那样的一幕,那样最清楚鲜明的一张脸,让她深深不忘。 那一……在崔府的花园内,她蹒跚钻过花丛,却被人一把擒住,是这位名唤“白樘”的大人,身向前,举手抛花……那时她极小,却无法忘记红花划破眼前,在风中似极快绽放一般,花瓣摇曳四散,红零落,一瞬惊。 而他探臂,把她从恶人的怀中抢了过去,那时候的小女娃儿自是还不懂事,只是喜的咯咯笑,觉着这简直好玩儿极了。 那种惊的愉悦,大概是她人生之初,第一幕永志不忘的。 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已经记住了那一双眸子,无波无澜,自若自在,澄澈无尘,宛若星海。 不觉又过了数,那一场掳劫的风波方渐渐平息。 林嬷嬷病了两三,才得起身,云鬟的手臂因折了,虽不甚严重,到底不可轻视,大夫怕小孩儿动,便给云鬟上了夹板。 小狗儿等见了,只觉得新奇,又怕她闷,便每每前来探望,倒也得过。 这一,七月火,蝉噪的很,秦晨自衙门口出来,拉了一匹劣马,便往素闲庄来。 经过葫芦河畔之时,忽地听见对面树荫下有人道:“动了动了!有鱼咬钩了!” 又有嚷道:“我的也动了,好厉害,快拉线!” 秦晨听那些声音稚,知道是些顽童在钓鱼耍子,他原本不以为意,却忽地听一个顽童道:“怎么凤哥儿的还不动呢?我都有两条了!” 秦晨隔河闻听,十分欣喜,当下便打马过桥,往那处而去。 进了柳槐树林,柳丝拂落,倒是不好骑马,秦晨便牵着马儿一步步往前,果然见许多小小人影在河畔忙碌,又有人道:“莫不是那饵不好使?我的小虫子好,给凤哥儿换上。” 当下七手八脚把那钓竿拉起来,低头看时,却见光秃秃地一枚鱼钩,哪里有什么饵食? 众顽童正在不解嚷嚷,秦晨已经到了跟前儿,因笑道:“你们好热闹,钓了大鱼不曾?若是有,记得留给我下酒呢。” 因秦晨常来素闲庄,跟众孩童也都认得,孩子们知道他是极容易相处的,当下雀跃起来,比了比各自的篮子里,阿宝便捧着鱼篓,有些骄傲般道:“我的鱼最大,送给秦捕头吃最好。” 秦晨哈哈笑了几声,摸了摸阿宝的头,回头又张望,却见不远处,云鬟果真盘膝坐在树下,正在静静地看书。 纵然此处热闹的沸反盈天,一看到她,便觉的心都似静了下来。 秦晨啧啧称奇,便撇开孩子们走了过去,还未到跟前儿,就看见距离此处不远的树旁,有一道影子若隐若现,见了是秦晨,才又悄然隐没身形。 秦晨只当没看见的,自顾自来至云鬟身边儿,便挨着坐下,因笑道:“陈管家是从哪里请来的护院?我看着倒不像是普通人,有些高手的架势呢?” 云鬟轻轻把书合上,道:“陈叔说他们是县老爷推举过来的,故而陈叔才敢放心留下,难道你不知此事么?” 因上回陈叔想请护院,结果竟然“引入室”,是以不敢再请人,不料前些子,知县黄诚亲自举荐了三个人来到素闲庄,陈叔见是知县出面儿,自然才无二话。 而这三人倒也极为尽职,白晚间皆会巡逻不说,但凡云鬟出庄子,他们都会派一人跟上,且不远不近,不会过分打扰她,却也可以看护的无微不至,比所谓的寻常“护院”更尽责高明的不知多少。 秦晨挑了挑眉,思忖着道:“我们大人也不是事事都跟我说的……不过他又是从哪里认得这样高手的?或许也是因为上次的那事,大人怕你吃亏,故而偷偷给你找来的人,也未可知。” 秦晨说到这里,忽地又笑:“说起高手来,我倒是想起,上回那京城里来的白大人,可真是个深藏不的可怕人物……” 云鬟闻言抬眸:“你……说什么?” 秦晨对上她黑曜光的双眸,咳嗽了声:“罢了,有些话不好跟你说,你毕竟年小。” 云鬟忍不住一笑:“是么?” 秦晨不由也笑:“是了,你虽年小,却是鬼大之极……我不过、是怕吓着你罢了。” 云鬟闻言,便越发催问,秦晨摸了摸头,到底有些忌惮,便故意笑道:“是了,不要只说些无关紧要的,我今儿来,原本是想告诉你,上回你托我打听的事儿,已经有些眉目了。” 云鬟心头一动,便不再追问前事,只道:“是那件事么?究竟……是怎么样?” 秦晨低了声音,道:“那位小六爷神秘的很,我费了好些力气,托了几个人,才略打听了些出来,别的地方并不知道,他跟锦州那边儿,却似是有些牵连。” 云鬟脸也变了,就好像心头猛地扎进了一刺:“锦……州?”心底仿佛响起一声绵长的嗡鸣,然后云鬟问道:“那他……他的本名是……” 秦晨道:“原本是锦州那边曾有书信来给监军,而监军又会将信转给小六爷,故而我猜如此,至于他的本名……” 正说到这里,便听见有人笑道:“哈,这鱼钩上没有鱼饵,莫非是想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真真儿是“说曹,曹就到”,秦晨咳嗽了声,低低地对云鬟道:“凤哥儿,你为什么对他格外上心?莫非他有什么不妥?” 云鬟却已经听不见秦晨的话,只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宛若擂鼓阵阵,甚至把周遭万籁之声都了下去,她定了定神,却见眼前有个人拂开柳枝,走近过来,模样身形模模糊糊,却又慢慢清晰。 最终,今昔,两个影子终于重叠在一起。 云鬟嘴角挑了挑,似乎是笑,但眼睛瞧着来人,原本默静无波的眸中,却慢慢多了些锋锐之。 第35章 话说云鬟因疑心赵六的来历,便托秦晨替自己暗中打听。 因赵六是军中之人,此事本来极为难为,然而秦晨自个儿也是个闲不住的,且被云鬟一提,自家也对这位“小六爷”格外好奇,因此便用了些法子,终究给他查到些蛛丝马迹。 云鬟原本就觉着这“赵小六”虽然面,可眉眼依稀里竟有几分类似赵黼,尤其是给她那种极浓烈的不悦之……犹如面对危险的直觉一般,却是不曾在别人身上受过的。 正此刻,赵六竟忽然来到,因同孩子们说笑几句——便走进林子来寻云鬟。 不料还未到跟前儿,就见前方不远,树下柳丝轻摇,宛若翠叶珠帘,而云鬟盘膝坐在大树前,一手持书,一手仍上着夹板,模样又是怪异,又且认真。 ——依旧是黑绉纱的半袖罩纱袍,素雪薄缎里褂子,小女孩子微嘟的脸儿,乌发挽单髻,清干净,正跟秦晨低头说什么。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