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芷贞说罢,便不再多话,只往里又走了一步,却又停下,白清辉见她不再跟自己说话,他便拿了书,又挪回了椅子上去。 朱芷贞呆呆看了会子,却又醒神,忙回头看了白清辉一眼,却见他目不斜视地看书呢,朱芷贞松了口气,便道:“辉哥儿看的什么书?” 白清辉扫她一眼,忽然说道:“父亲沐浴过后,只怕要小憩片刻,三姨娘若要见他,最好待上半个时辰才来。” 朱芷贞闻言,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热,却小声道:“瞎说什么?我难道是来见你父亲的?不过是来看你的罢了。”说着,便走到桌边上。 白清辉头也不抬,道:“姨娘若是来看我的,我自无事,这样热天,姨娘且也回去休憩的好,免得中了暑热,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朱芷贞见他冷冷静静说了这一番话,又惊又笑,心底默默地寻思了会儿,便道:“也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 朱芷贞说到这儿,便转身走,忽地白清辉又道:“姨娘若是有什么话要给父亲,我可以代为转达。” 朱芷贞正放慢脚步,心底暗暗盘算,猛然听白清辉这般说来,仿佛看破她心事般,反倒把她吓了一跳,便回头佯道:“人小鬼大,我又有什么话呢?罢了,姨娘改再来看你。”这才真个儿出门去了。 朱芷贞去后不多时候,白樘才自里间儿出来,已经是换了一身衣裳,是家常的天蓝素缎圆领袍,里头仍是雪白的中衣,同样的一丝褶纹儿都不曾有,颜如此鲜明,身姿端庄修直,宛若皎皎玉山,只因才沐浴过,那原本重威的眉眼间方多了几许润泽之意。 白清辉见他出来,便又放下书,垂手站立。 白樘走到跟前儿,看了一眼,不由诧异,问道:“你已经开始读《尔雅》了?” 白清辉垂眸道:“只是胡看而已,并不十分懂其中意思。” 白樘挑眉,点头道:“也是难得的很了。” 白清辉闻言,便抬头看他,刹那间,父子两人目光相对,白清辉愣了愣,便又转开头去,竟似是个回避之意。 白樘看了他一会子,却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将声音放的略和缓了些,道:“若有不懂之处,可以问为父。” 白清辉紧闭双,也不做声,白樘见状,便不再多言,只道:“我去书房了。” 他说完之后,迈步往外而去,白清辉抬头看着父亲的背影,眼底闪了几闪,却最终只是化作一片暗淡的冷默而已。 且说白樘回京之后,稍微休息,便又马不停蹄各处奔走,一来向上覆命,二来回刑部报任,另外还有许多旧相应酬。 这段子因他不在京中,刑部赫然缺了一员好手,好不容易盼了回来,各堆积的疑难案子便都搬到了他的案头上,是以又忙得自顾不暇,无法分身,竟一连数不曾回府。 这一天,因是朱尚书的寿辰,白樘便了空子,带白清辉前往府上拜寿。 不料行到半路,忽然刑部派了人来急请。 原本今他特请了假,刑部的人也自知道,按理说不会来打扰,如今贸然前来,自是有了要紧之事。 白樘问起缘故,原来果然如此,乃是在内当值的军统领,不知为何在家中暴毙,刑部派人去勘查之余,又因死者的身份牵扯大内,生恐此事并不是单纯的人命案情,所以才前来请白樘亲临现场勘验。 白樘听罢,便对白清辉道:“父亲有要事,你便先去尚书府,待我料理了正经事……”不料还未说完,便听白清辉道:“我想跟父亲一块儿去。” 白樘诧异道:“你说什么?” 白清辉道:“我不想去尚书府,想跟父亲一块儿。” 他极少如此当面跟白樘执拗,不料却在此刻发作起来。 白樘盯着他瞧了会儿,原本想叫下人强带他去就是了,然而看着男孩子坚定的眸,又想到自己先前不在京城倒也罢了,纵然回京,跟这孩子竟然也不曾亲近多少,父子两个“聚少离多”,渐生疏似的。 倘若此刻他当真命人送走白清辉…… 白樘皱了皱眉,便道:“也罢。”当下便把他抱起来,翻身上马,随着那刑部的捕快一路往统领府而去。 顷刻到了地头,见统领府外都被刑部的公差们把守住了,众人见白樘来到,尽数行礼,又见他带了个如此玉雪可的孩子,却不明所以。 ——众人虽听闻白侍郎已经成亲生子,可其中的大半人竟是没见过白清辉的,是以不知这小娃儿是何人。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内宅,守在此处的差人将他领到厅内,还未进门,便见一个人卧在地上,依稀可见面孔狰狞,刑部的验官蹲在旁边,正在查验。 白樘见了,便停步回头看白清辉,——毕竟这是案发现场,又是个吓人的死尸在前头,白清辉才这样小,若给他看见了……小孩儿吓坏了可怎么了得? 白樘正想把他留在外头,却见白清辉的小脸儿上仍是没什么多余表情,见他止步,便抬头望来,仿佛疑惑他为何不快些入内一般。 白樘皱了皱眉,便道:“清辉,你且留在这儿,不可入内。” 白清辉张了张口,却也并没说什么,果然站住了不动,白樘又将他往旁侧拉了一把,避开厅内的可怖场面。 白樘进了厅内,四处看了一遍,却见桌上尚有酒菜,却只略动了几样而已,放着两个酒杯,都是空的,低头轻嗅,并无异味,他又拿起旁边酒壶看了一眼,里头尚有半壶。 此刻那验官便道:“这死者嘴青紫,口中虽有酒味,却并非中毒,暂且看着像是突发的心绞而已。” 白樘走到跟前,见张统领身着家常便服,手捂在口,脸上痛楚难当之,他便问:“方才是跟谁在饮酒?” 一名捕快道:“是个小妾,现在押在偏房内。” 白樘点点头,正前往查问,忽然听到耳畔有人脆生生问道:“你为什么摸他的头?” 白樘一怔,回头却见是白清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问那刑部的验官。 原来此刻验官正在以手入到死者的发间,手指轻轻在头顶上摩挲,验官见问,便疑惑道:“这孩子是……” 白樘咳嗽了声:“这是犬子。” 那验官忙手道:“失敬……”因见白清辉凝视着自个儿,验官便笑道:“小公子有所不知,我是按照本朝《疑狱录》上所写,但凡是男子暴死,需要仔细查验其头顶心跟脚底,另还有……”说到最后,便咳嗽了声,自忖不便说下去。 白清辉却问:“还有什么?” 验官看一眼白樘,面有难,白樘皱了皱眉,正要叫人领他出去,白清辉忽地说道:“还有太么?” 验官无法,只得说道:“不是太,是……”低低地说了一个词儿。 白清辉听了,脸上透出些疑惑之,道:“为何要检验发顶心,脚底板,还有粪门三处?” 验官的心咯噔一声,然而见他既然已经问了,便索道:“这也是严大人凭着多年案情经验,笔录记下来的,有些穷凶极恶之人,会用隐秘法子害人致死,比如在发顶心,脚底板……等处打入铁钉跟铁刺或者刀刃之类,这几个地方因很是私隐,常常仵作会忘了去查验,便会让这些人瞒天过海了。” 白清辉这才恍然大悟,验官也松了口气,正要低头再看一看,忽听白清辉道:“那你为何不看看他的太?” 白樘见他一直说个不停,频频打断验官行事,早就忍无可忍,便冷声道:“验官正做正经事,你为何不快些出去等着?” 白清辉听了,知道他已然不悦,当下又低下头去,默默地转身出了厅门。 白清辉出去之后,仵作把尸身的头顶跟脚底皆都看过,并无异样,正叫人把尸体带回刑部再仔细查验,将搬动之时,忽然灵机一动,喝道:“暂停。” 公差止步,仵作上前,左右看了看张统领的太处,却见那两处微凹,似乎并没什么异样。 其实原本他也是看过了的,可是此刻……仵作深一口气,了手,左右手齐出,按在死者两侧道处,一寸一寸摸过去,忽然间身形一震! 白樘察觉异状,便走上前来:“如何?” 仵作道:“有东西了!”他撒开右手,外头看向左手出,回身自验箱内取出一把锋利的银刀,在死尸右侧太处轻轻一划,然后刀尖一挑。 白樘目光一变,已经看得分明——竟是一道极细的针深深地陷在彼处,竟似直入死者脑中! 这显然便是致死之因了。 血顺着死者的侧鬓了下来,在地上化成小小地一滩,仵作的手隐隐有些发抖,不由抬头看向白樘,正要说话,目光一变,却见到厅门处,是白清辉走出来,漆黑的双眸正也看着此处。 仵作不由道:“小公子为何竟知道……” 谁知还未说完,就见白清辉脸如雪,双眼一翻,整个人竟晕跌了过去,幸而一个人极快地闪身过去,才正好儿将他抱住。 时光转。 暖暖熏风掀动江夏王府待月苑中的木槿花瓣,白清辉却听到那纱窗后带痛的一声闷哼,他忙收敛心神,快步冲进里屋。 眼前所见,令他怔然。 江夏王赵黼跟崔云鬟对峙似的站着,云鬟的脸儿极白,双目冷冷地看着对面。 而赵黼手拢着,一直在白清辉进门后,才撤了手。 白清辉猝不及防地便看见他的上破了皮,有鲜红的血出,沿着角,滑到了那形状极好的下颌上。 白清辉望着那一道血,眼前阵阵犯晕,天昏地暗,几乎站不住脚。 直到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唤道:“白少卿……” 白清辉竭力自持,定睛看去,却见是崔云鬟冲着自己走了过来,只可惜才走了一步,就被赵黼死死地握着手臂拉住。 白清辉的眼珠有些木讷地转动,从云鬟含忧的面上看向赵黼,正好儿却看到他挥手擦去上的血,只可惜并未擦拭干净,反而在角留下一抹更加醒目的鲜红。 白清辉只听得嗡地一声,忙伸手撑着门扇,耳畔隐隐听见两人说话的声响,说的什么却有些模糊,可赵黼的一声格外清晰:“……当着本王的面儿,你就敢如此?” 白清辉竭力深几口气,勉强转过身去,眼睛看向外头,才算定下神来。 却听云鬟道:“白少卿可无碍么?” 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却依旧镇定,带着一丝关切的柔和,仿佛并不在意方才赵黼那一声暗含愠怒的问。 白清辉不敢回头,只竭力动着发僵的舌头,道:“是。” 云鬟道:“我叫人来扶少卿出去……” 她还未说完,白清辉便道:“不必!我来,是想当面儿问一问侧妃娘娘,季陶然……季陶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云鬟沉默不答,白清辉挣扎似的说完,长长地吁了口气,才又转过身来,他看着云鬟问道:“请侧妃娘娘跟我说实话,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跟王爷有关。”说到这里,又扫了赵黼一眼,却见赵黼脸肃杀,冷冷地一笑,却不开口。 室内一时静默,过了片刻,云鬟才道:“倘若白少卿问的是……季陶然是不是王爷所杀,那么……我可以告诉少卿,——并非如此。” 第38章 那一刻,白清辉的神情,云鬟记得再清楚不过。 当时他因见了血,犯了晕血之症,因此脸比平越发苍白,更无一丝血,只有双眼冰寒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渊薮,各的惊怒恨憎氤氲盘旋其中,难以辨明。 他的手撑着门框,手指亦是冰冷玉,整个儿就像是致无匹的细瓷薄胎白釉人像,只怕风一吹便会倒下,然后立刻铿然碎裂。 云鬟自然知道白清辉的来意跟所求,只可惜,她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白清辉声音微哑,问道:“若非王爷动手,季陶然又是如何而死?” 云鬟半垂着眼皮,静静回答:“此事,王爷已向刑部白尚书代过了,我亦为旁证,白尚书为人处事,自然是最公正严明的,他又绝不会徇私舞弊。——既然此事已经结案,少卿又何必再行纠。” 白清辉有些震惊,仿佛料不到云鬟竟会如此说,他拧眉,艰难说道:“我、不过是想求一个真相。为何案卷竟然封存?连我都不能看一眼……难道真的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情?可是我不信,季陶然他……” 云鬟不等他说完,便道:“各自有命罢了,这便是季陶然的命。何况,若他在天之灵有知,也不会想少卿继续追查此事,王爷念在少卿是为故友心切,才并不计较,以后也望少卿且不可再如此贸然……” 白清辉双紧闭,凝视着云鬟的目光,不知是失望居多,还是震惊恼怒居多。 云鬟无法分辨,她只全心让自己说出这些……且用一种平淡无波、甚至近乎凉薄的语气,仿佛说的只是一件极简单不过的事,而不是……她深为看重的故人命! 连她自个儿听着她口述的声音,都恍惚有种错觉,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什么别的冷酷无情的人。 最终,白清辉转身离去,那偏有些纤瘦的身影略略踉跄。 云鬟揪心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手无意识地握紧,她本想叫丫头来扶着,却又无法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已。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