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云鬟出门去找崔印之时,巽风远远儿地跟着,只因崔印此人平素最好呼朋叫友,人面儿自然也是极广阔的,而巽风不被他看见,免得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平白又多一桩事。 正云鬟也对他说不必跟随了,巽风又想崔印来时带了这许多侍卫,自不大用到自个儿,因此他正好儿自回偏院。 先前只因赵六去庄上罗唣了一阵儿,巽风才知道云鬟又出门去了,且又听说崔印也不知她的去向,巽风毕竟细,当下便自后门而出,一路悄然来寻……也幸而他一向跟随白樘左右,自有些侦缉能耐,才恰好找来此处,救了两人! 巽风先看云鬟无碍,那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才又看赵六,却见他硬梆梆地躺在地上,仿佛已经没了知觉。 云鬟这会儿咳嗽了两声,也道:“他、他……怎么样了?”本是想问“他死了不曾”,话到嘴边儿,却到底又换了。 巽风到了跟前儿,在颈上试了一试,道:“无碍,还有气在。” 云鬟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却又立即觉着自己的反应仿佛不该,于是便只做无事状,道:“他不会水,方才大概是呛了水,又在水下憋了那许久,所以晕了……” 巽风倒也老练,早开始掐人中,又按腹,果然赵六身子一,吐了几口水出来,却仍旧直地躺着不醒。 巽风见状,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便面疑惑之,云鬟回过身来也看,因道:“如何还不醒?想必淹的厉害了,巽风你给他度两口气试试。” 巽风眉一扭,又看一眼赵六,忽笑道:“救人为上,也顾不得了……”说着便要俯身去嘴对嘴地度气,谁知还未贴近过去,赵六已经睁开眼睛,抬手在他前一推,哑声道:“不必劳烦了!” 巽风早就猜到几分,当下抱臂,笑而不语。 云鬟见他竟“说醒就醒”,因疑惑问道:“你几时醒了?” 赵六脸上竟有一丝薄红,却咬牙道:“你还问?都是你这丫头,你、你无缘无故地寻什么死!” 云鬟听了这话,便冷笑道:“这话好笑,谁寻死了?” 赵六瞪圆双眼看她:“你方才明明跳了河,六爷亲眼所见!所以六爷才命也不顾去救你的。” 巽风在旁听了,脸微微一变,就看云鬟。 云鬟却越发冷笑:“竟劳六爷费心,然而你是误会了,我不过是想游水罢了。” 赵六生生咽了口唾沫:“你、这样冷的天儿,你想游水?” 云鬟淡淡道:“我自乐意,可有王法不许?” 赵六伸手拍地面,抓起些许枯草,又随手扔掉,又叫道:“莫非真个儿是我多管闲事了?” 云鬟却又转头看他,正道:“六爷说错了,你并不是多管闲事,你是差点儿害人命,我原本游的好好儿的,是你忽然跳了进去,惊吓到我,还害我也呛了水,真真儿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着,便冷哼了声,出一脸不屑鄙夷之。 赵六气滞,只顾看着她,连斗口反驳都找不到词儿。 云鬟白了他一眼,见他不做声,方也不说了。 此刻巽风忍着笑,早把外裳下来,便给云鬟披上,赵六正有些混无法,见云鬟披着巽风那男子宽大的外袍,便叫道:“稍等……怎么你给她?” 巽风道:“我是跟着凤哥儿的,不给她披着,难道给小六爷么?” 赵六本不是这个意思,可看自个儿身上淋淋地,纵然有心一件儿……也是无用的,于是悻悻道:“六爷真是年不利,头一遭儿想做好事,却反而好心没好报呢!” 云鬟也不理会他嘀咕,巽风见她包裹妥当,便道:“凤哥儿,我抱你回去。” 因才淹了水,身子未免有些不适,只尚能支撑罢了,云鬟本想自己走,然而看赵六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便道:“劳烦巽风了。” 巽风一笑,上前将她轻轻抱起,赵六嘴翕动,伸出手指指着两人,只还不等他想到要说什么,巽风长腿迈动,已经离开十数步远了。 赵六霍地站起身来,浑身上下兀自滴着水,却对着两人背影叫道:“崔云鬟!你且等着!” 云鬟听着他气急败坏的叫声,缩在巽风怀中,却忍不住轻轻一笑。 巽风因抱着她往素闲庄回转,见身后赵六不曾追来,他便问云鬟道:“凤哥儿好端端地,怎么竟落水了?小六爷说你……可是真?” 云鬟轻摇头道:“不必听他瞎说。” 巽风垂眸看她,眼底略有些担忧之,然而云鬟不说,他自不能强,何况他不过是听白四爷所命,来护她安危罢了,除此之外……却并不宜手别的,此刻虽见这女孩子心底有事,以巽风情,自然不肯多口。 当下巽风只道:“那待会儿回了庄上,要如何代?” 云鬟道:“我父亲不至于紧等着我,只悄悄送我回房,我叫丫头来帮着收拾了就是,不必惊动他们。” 巽风点头,因也不再说别的。云鬟窝在他怀中,脑中一阵儿混沌,不免想起先前种种。 云鬟自然早明白崔侯爷的情为人,然而在听说他竟亲自来到素闲庄、且还是为了接她回京之时,心中却仍旧忍不住有些悸动。 毕竟是父女天,她再如何冷淡自持,又在心底清楚告知自己“江山易改禀难移”,崔侯爷如此,只怕另有外力所致……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心底毕竟是有些希冀的,隐隐地竟盼自己想错了,或许父亲之所以来到,不过是因为如他所说的是“想念”他的女儿了。 所以在看到崔侯爷醒来后第一件所做的事竟是去谢氏的坟上祭拜,云鬟原本凉淡的心,便不住熨帖温暖起来。 谁知……差错,竟听了胡嬷嬷那两个丫头私下里的话。 她其实并不是对崔印觉着失望,只是对她自个儿觉着失望罢了。 明明知道不必心怀希冀,却仍旧无法自制。 前生跟今世,到底有何不同?上次在袁府之时,本来要狠心不说那密道所在……想让赵六死在其中,从此一了百了。 那时候她拿了火盏,磕磕绊绊地离开地道,她不想回头看,可是忍不住回头看时,却见那道跟王闫身影相比格外瘦弱的身影,正苦苦对抗。 她仓促转身,终究沿着长梯往上而行,她的眼前似是光明,身后却是无边黑暗之渊,里头更是藏着她曾深惧深恨之人。 当时她拼命往上爬,一面儿害怕他不经意中从身后赶上来,一面儿却又想哭又想笑:或许她终于可以摆他了! 将到顶端之时,火盏晃了晃,便往下坠落,不等落地,便已经熄灭。 那一刻,云鬟想自己的心或许也可以做到……如此刻的密道一般黑暗。 可毕竟,她仍是不忍,仍是不能。 不错,江山易改,禀难移,她又何尝不是! 黄叶萧萧,长河滔滔,云鬟坐在河堤上,因为心,越发想起昔的许多事情。 而她的脑中,就像是快马疾驰拉着的一辆马车,车轮急转,一刻不停地往前飞奔,飞奔,她明明知道该停下,但是却无能为力,许许多多的旧事,好的,坏的,巨细靡遗,一幕接一幕,争先恐后似的出现在她眼前。 她几乎已受不了,整个人有些濒临崩溃,故而才投入水中。 脑中那难以承受的迫之力,仿佛只有身上所遭受的刺,才能暂时制。 冰凉的水将她包裹,而她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任凭自己浮在水上……纷的思绪仿佛受到了抚,开始慢慢地消停。 云鬟甚至想一直就如此浮着……倒也罢了……因为此刻的宁静,便如暴风雨狂肆而过的原野,有一种奇异的静谧的喜。 直到赵六突如其来,他将所有都打破了。 云鬟倒是不曾说谎,她浮在水中之时,本极平静,且不论她到底是如何决定,但赵六的忽然跳入,尤其是他的手一把揪住她的衣裳之时,让她猝不及防,猛呛了一口水,差点儿假成真地就死在此处了。 然而,不知是因为凫水的缘故,还是因方才斥骂了赵六一番的缘故,此刻的心情,竟是好了许多。 巽风抱着云鬟,自角门入内,才把她送回房中,外头便报说侯爷来到。 这会儿巽风才退,云鬟还未来得及换衣裳,要阻止崔印已经来不及,当下只得裹了一被子罢了。 正有些狈之时,外头崔侯爷负手走了进来,口中道:“如何我听说你自个儿出去了呢?”话音未落,便看见她裹着一条薄被,头发上却都嗒嗒地,崔印怔道:“你这是……” 云鬟见瞒不住,只得勉强一笑道:“方才不留神跌了一跤。” 崔印皱眉上前,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见除了浑身透之外并无其他伤处,这才道:“跌到水里了么?”因见她脸发白,便道:“可有叫他们准备热水?先洗一洗,免得受了寒气。” 云鬟道:“已经去了,父亲不必担心。” 崔印叹了口气,自拿了条巾子,便给云鬟擦头上的水,道:“这庄子里只一个小丫头,自然不顶用的,跟我来的两个,和胡嬷嬷那两个,你随便要哪两个都成,先凑合着用就是了,等回了府内,再给你派更好的。” 云鬟低着头任凭他动作,轻声道:“不必了,是我不叫珠儿跟着的,跟她不相干。何况别的丫头我也用不惯。” 崔印笑了笑,垂眸觑着她的神情:“果然你在这里住了两年,情也有些变了……是了,原先你出去之时,有个少年来找过你,说是叫什么赵六的,他却是什么人?你们很是稔么?” 云鬟并不知赵六来过庄上之时,闻言皱眉道:“赵六爷是附近鄜州军中之人,原本只跟他有过两次际罢了,其实很不。” 崔印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这少年很是狂傲不羁的模样,看来却对你另眼相看……到底是什么际呢?快些告诉为父。” 云鬟听崔印很是待见赵六似的,心中已经不快,更加很不愿重提旧事,然而自不好一口回绝,便掂掇着道:“说来,都是鄜州城的公务相干……” 正说了一句,外头珠儿来到:“姑娘,水好了。” 云鬟如释重负,当下不说,崔印便也笑道:“好了,且去洗澡罢,回头再跟父亲细说。” 崔印最是个好新奇的子,又因对赵六印象深刻,云鬟且是他的女儿,故而他一心想知晓到底赵六跟云鬟有何干系。 可只因云鬟毕竟年小,那湖水又凉,虽是洗了澡也喝了姜汤,却到底是病了,竟一连两不能起身。 这一天,崔印正有些百无聊赖,忽地外头报说鄜州知县黄诚来访。 崔印闻听喜,原来他在京内也曾听闻黄诚“断案如神”的传说等话,这一次来到鄜州,本也想着定要空去拜会的,不料还未登门,这人却自己找上门来。 崔印自以为黄诚必然是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故而特意来拜会他的,因此大喜,忙叫传,自己也一整衣襟,就走出厅来相。 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个身着便服的青年人走了进来,虽衣着简朴,但面容甚是俊秀,气质也叫人舒服。崔印是最结朋友的,见黄诚人物如此,心里先喜了三分。 黄诚正走间,抬头见一人站在厅门处,打扮的甚是致,头戴玉冠,头发一丝不,身着云纹绉纱袍,手中握着一柄泥金折扇,眉目如画,角含笑。 黄诚忙走前几步,遥遥地先行礼道:“不知崔侯爷驾临鄜州,有失迓。” 崔印把折扇一收,将黄诚虚虚扶起,道:“不必多礼,本侯早听闻黄知县大名,原本还想改去拜会呢,不料今有缘得见。” 当下便请了厅内叙话,黄诚因知道崔印京内出身,因此并不随意,只规规矩矩应答罢了,略寒暄两三句,便道:“我因听闻凤哥儿病了,不知如何了?” 崔印因黄诚对待自己很是拘谨,且也不算热络,正心中疑惑,猛然听了这句,又看他脸关切之,崔印便试着问道:“黄知县,莫非是来探望阿鬟的?” 黄诚被他如此一问,忙站起来道:“是下官来的唐突了,只是……因担心凤哥儿病情之故,还请侯爷恕罪。” 崔印见黄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忙笑着招呼道:“且坐,本侯并无责怪知县之意,只不过……本侯并不知阿鬟跟黄知县也有些情呢?” 如此一问,黄诚便把云鬟曾相助自个儿破案之事,跟崔印一一说来。 如此一来,便说了一个多时辰才罢。 黄诚却是个极有分寸之人,他虽极喜云鬟,但毕竟有些事情说出去……只怕常人不信不说,还会以为怪异,就算崔印是云鬟的生身父亲……也是初次相识,摸不清他的脾如何,而“浅言深”自是大忌。 故而黄诚并不提云鬟曾点破他跟陆本澜之事,只把青玫之死,城隍案,袁家案……捡要紧的说了一回。 黄诚毕竟是中过科举的,口才自也了得,经他说来,便并不显得过分古怪,只着重说云鬟小孩儿心细聪明,才帮了他破案罢了。——让人听着也容易信。 崔印对这些自是闻所未闻,如今听黄诚亲口道来,自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黄诚说罢,崔印击掌赞叹,眉飞舞说道:“痛快,痛快!今儿亲耳听黄知县说来,才算解了我数月来的心头疑惑,黄知县破案破的果然好,换了别人也不能的……怪不得京内许多大人盛赞呢。” 黄诚忙道“不敢”,不料崔印又笑了两声,因若有所思道:“至于阿鬟么……”他笑而不语,手中折扇展开又合起来,最后摇了摇头,笑叹道:“我原本以为,白四爷的小公子已经算是个最古怪的孩子了,不想……我的阿鬟也竟是这样出人意料。” 黄诚正说的有些口干,才啜了口茶润喉,忽地听崔印口中冒出“白四爷”来,他便顾不得吃茶,忙放下茶盏,抬头问道:“侯爷所说的‘白四爷’……可是如今贵为刑部侍郎的那位白大人?” 崔印回眸笑看,道:“除了他,谁还能受得起本侯叫一声白四爷呢?” 黄诚心中竟有许多话,一时捡不到先说哪个,就问:“那、侯爷说的‘白四爷的小公子’又是何意?”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