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万家灯火,共度佳节之时,远在云州的晏王府,却并非如意团圆,相反,却更似提心吊胆。 晏王赵庄站在檐下,仰头望着天际那轮圆月,澈然的双眸中有掩不住的忧虑痛楚。 他的背后,厅内灯火通明,使女内侍穿梭其中,纵然站在门口,亦能嗅到那股令人心悸的血腥气跟熏人倒的药气。 赵黼是在年初七那带兵回云州的,他出城之时,带的是三千兵马,然而这一次回城,身边儿所有伤兵残部加起来,也不过二百余人。 可这一场战役,他却仍是赢了。 只可惜是不折不扣的惨胜。 而这个,也是最让赵黼无法忍受的。 他原本不至于用这种近乎惨烈的打法来取胜。 拜先前的记忆所赐,赵黼很清楚这场战役的来龙去脉、以及这战之中,他的那位劲敌素来的打法儿。 因为冬季,正是辽人物资短缺的时候,又值年下,因此先是小股士兵在边境扰不断,然后便是大队人马集结而来。 而这一次因为有花启宗统领,这位花将军,昔是本朝大名鼎鼎的龙武尉教官统领,因为跟沈相爷有仇,自鄜州大营逃之后,便投奔了辽国。 因他生得一表人才,且又文韬武略,是个难得的人才,辽国皇帝十分器重,竟把金吉公主许配给他。 这一次边境之战,便由花启宗亲自率兵而来。 前世这一场战役,是晏王赵庄领兵战,却因花启宗诡计多端,设下圈套,将晏王围困。 当时赵黼人在京中,得到消息之后快马加鞭赶回,只不过那时候要救援已经来不及了,出了云州之后,茫茫原野,山峦起伏,甚至不知道晏王此刻被困在何处。 何况赵庄出战之时,调动了大部分的云州守军前往,就算赵黼赶回,云州能调动的士兵也已经有限。 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赵黼想出一道“围魏救赵”的法子。 他虽然不知晏王被围困何地,却知道辽人正如饿似的要掉晏王以及他所率领的云州军。 故而赵黼将云州最后的守军分出三分之一,又紧急把府兵调了三百,将所有健马匹调出,临时组了八百军,每人身边儿携一支云州王旗,夤夜出城,不去别处,径直从雄县霸州旁边而过,直奔幽谷关。 天尚未明,幽谷关的辽军守卫忽地发现从城墙下爬上来数道影子,待有人发现异样示警之时,晏王府的府兵早已经占了半个城头。 赵黼一马当先,头系白布条跃下城楼,杀过蜂拥而来的辽国士兵,硬是从里头将幽谷关的大门打开! 只因当时辽国锐都被花启宗带了前去围攻晏王,且近来又传来将要大捷的消息,故而幽谷关的守军十分松懈,又哪里知道,会不知从哪里冒出这样一支可怕的云州死士呢? 府兵们在赵黼的代领之下,怀着必死之心也要救主,一百多人死在了幽谷关内外,却也顺利地将幽谷关大门打开。 外面的云州军一拥而入,城行事,只将幽谷关所存的火药、粮草等仓库点燃! 与此同时,所有的云州士兵跟府兵都大喊:“花将军假意投降,里应外合,杀进辽都,活捉辽国狗皇帝萧西佐!” 那些本来顽抗的辽国士兵闻言,顿时都胆战心惊,不知真假,士气自然低落。 而云州军一鼓作气,大杀一通。 天将要明时,幽谷关爆炸的声音几乎传到了辽国都城,点燃的草料场等浓烟滚滚,方圆数百里可见。 天崩地裂的声响,将皇之中的辽国皇帝萧西佐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在得到翼州关的紧急军情之后,萧西佐狐疑起来。 原本他对花启宗并无疑虑之心,怎奈赵黼这一支军队神出鬼没,竟旋风似的拿下了幽谷关,倘若花启宗果然跟他们里应外合,把辽国锐拖在外头,那下一个关卡便是翼州。 而过了翼州,便是辽都了。 辽国朝中本就有一半儿的大臣不重用花启宗,顺势便更加吵嚷起来,萧西佐本甚明,奈何云州军“气势如虹”,眼看就要兵临城下。 且据翼州关所呈报的消息——云州军只是军旗就有近千,何况又雷霆般拿下了幽谷关,只怕锐不下五千甚至万余,而并不是先前如花启宗所说的云州锐都在晏王身边儿。 如此,不由让人疑心是不是花启宗跟晏王两人合演了一场戏。 萧西佐再也坐不住了,当下命人发金牌,紧急召回花启宗,以“回转护驾”之名。 如此一来,赵黼的“围魏救赵”跟“声东击西”果然生效。 花启宗几乎就要给晏王致命一击之时,被辽国金牌使者下令撤回,花启宗自不敢抗命,只得放弃围死晏王之计,功亏一篑。 但虽然救回了晏王赵庄,可赵庄毕竟受了重伤,正在云州仔细调养的时候……京城却又传来消息,说是晏王妃因病而逝。 赵庄本就生死一线,猛地听见了这消息,哪里还能撑得住,内忧外患,便也随之故去了。 对赵黼而言,这一场战役,痛心彻骨,也铭心刻骨。 早在之前从云州陪同晏王妃上京之时,赵黼便叮嘱过晏王,让他在将入秋之时,派人送信上京,无非是透他患病的消息。 晏王虽不知如何,却也答应了。 更加上晏王妃挑选“世子妃”不力,且赵黼又被张振打的“受伤呕血”,故而京城对于晏王妃而言,留着也是没有意趣,何况她最是担心赵黼,再加上晏王“病了”,这种种之下,晏王妃自要陪着儿子回云州探望晏王。 在赵黼看来,晏王妃只要不留在京内,不跟他们分开,自然也不至于无故而亡。 至于花启宗,他当然不会让晏王来应付。 赵黼的用意有两个,第一是保全晏王。第二则是打败花启宗。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且……世间往往并无双全法。 赵黼因知道前世晏王是如何进了花启宗圈套的,便想出一条险计,他想要将计就计。 他亲率兵当饵,另一方面,却联络云州之后的齐州守军,要合齐州军之力,对花启宗的锐大部进行合围,如此里应外合,必然给其致命一击。 ——倘若此计可成,辽国只怕三年内不敢再犯边境。 谁知赵黼算来算去,算错了一件事……或者说,是算漏了一个人。 齐州军的监军褚天文,其实是太子的心腹。 太子本就安排了棋子眼线在云州,褚天文当然不会坐看晏王立大功。 就在赵黼同花启宗对峙,准备生死战之时,本该负责从外包抄、里应外合的齐州军,却极诡异的按兵不动了。 赵黼想不到的是,原本天衣无的计策,因为朝廷之中的势力倾轧,轻而易举地不攻自破,从而也让他陷入了前世晏王所身处的绝境之中。 有一点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一个“自己”再去“围魏救赵”“声东击西”地救援了。 当除夕夜,云鬟站在窗口看着外头青瓦上的霜冻之时,在北边儿冷到极致的寒雪地里,赵黼将手拢在边——尚不知他将面临人生之中最凶险的一次决战。 但是他的心跳的很急……北方的野地里极冷,但是他的心跟身上的血都却炙热,仿佛按捺不住什么似的在奔腾跳跃。 等待第一声喊杀响起、准备第一发利箭出之时,赵黼看了一眼天上。 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地上雪反着冷冷地莹光。 但是就在这一刻,他却仿佛又能看到…… 多年之前,也曾是这样一个除夕夜,他快马加鞭从云州一路赶回鄜州,那时候……那时候的少年,也是似现在这样心急火燎,身体内的血在咆哮沸腾,但是那时候他心里所有的,是一个很“坏”的想法。 此刻,他甚至都依旧能看清那马上少年,嘴角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 在慢慢地将间刀出鞘之时,赵黼忽然想:当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绝不能给那个人知道,不然的话,那可真真是雪上加霜了。 可是转念间,却又苦笑:就算他不说,难道她会不知道? 只怕……在看穿他的时候,她早就对所有都一清二楚了。 刀光划破黎明之的时候,他心底的所有念想总算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个字:杀!杀!杀! 赵黼不父母担心,起初尚隐瞒着自己的伤情,只是私底下命军医官疗治罢了。 仗着他年少体健,神强悍,所以自打回城后,陆陆续续又撑了三天。 晏王妃见他脸苍白,也不动,还只当时这一场战打的吃力,所以耗损了元气,故而只命人每多多炖熬些人参、鹿茸等补品罢了。 一直到了正月十一,赵黼雪着脸喝下半碗参汤后,神力终于撑到了极限,手一抖,那汤碗落地,而他一声不响倒下。 晏王妃还以为他是哪里不适当,忙叫太医来看,谁知太医将脉一诊,吓得倒退数步,几乎倒地。 原来此刻赵黼,竟已经没有气息了。 因王妃在跟前儿,太医不敢叫嚷,生恐是自己诊错了,忙又爬起来再探,终于战栗着收手。 但凡是病症,总有个起因,但是这数赵黼并未让府中太医近身儿,因此苏太医打量了会儿,忽然道:“王妃,冒犯了,要请世子宽衣看看。” 晏王妃兀自不知怎地,道:“到底如何?好端端地怎么晕了?”又皱眉叹息:“早先在京内的时候,因为张家那个浑小子不知轻重,跟他打了一架,又从马上跌下来伤了元气,也晕过了一次,从那以后,我就觉着世子有些不对劲儿了。” 苏太医见她自顾自念叨,苦笑着上前,便将赵黼的带解开,又轻轻地将那玄袍子系带解了。 才将这头一层衣裳解开,晏王妃就哑声无语地惊呆了。 苏太医是个经验老到的,方才诊脉的时候就看出端倪,如今瞧着,更加明白。 原来赵黼这外裳底下,是一层白中衣,但是不知为何,这中衣之上,竟然血迹斑斑。 晏王妃咽了口唾沫:“这个孩子……是、是自打回城来就没换过中衣么?” 然而这般话不过是短暂的自欺欺人罢了,因此刻,那中衣上的血渍还是新鲜的。 晏王妃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衣裳上一探,指尖立刻便也殷红了,似乎还带一点温热。 晏王妃尖叫起来,因太过惊恐,那厉声尖叫却更似呜咽一般,她跳起来后退:“这是怎么了?” 此刻苏太医的手也有些发抖,好不容易将赵黼的中衣解开,却见底下,整个儿间着数层白纱布,但血仍是从里头殷了出来,通红的一团,看着触目惊心,就仿佛这纱布底下的身子,被人剖腹剜心了一样。 晏王妃双手死死地捂着脸:“黼儿!黼儿!”想上前,却又因为极度的恐惧不敢,嚷了几声,又叫道:“去叫王爷,快去!王爷!”双腿都软麻了,直往地上委顿,身后的使女忙上前来死死搀扶着。 节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喜气洋洋的子。但是对晏王府来说,却不仅是一个“愁云惨雾”能形容的。 赵黼命悬一线,每天换纱布擦身子,经常都是半盆血水。 跟这相比,先前在京内吐的那一口血,简直都瞧不进眼里。 圆月无声,皎洁柔和的月光普照世间,似有慈悯之意。 晏王出神,默默祷祝之中,忽听晏王妃连声叫道:“黼儿,黼儿!”带着哭腔。 赵庄心头一紧,忙身回到室内,却见王妃俯身边儿,周围侍女跟太医都呆呆怔怔,战战兢兢。 晏王妃见他来到,忙抓住手儿:“王爷!黼儿醒了,方才我听他说了句什么!” 赵庄将她的手握了把,暗中深一口气,轻声唤道:“黼儿?” 刹那间,万籁俱寂,偌大的卧室中,只听见赵黼急促的息声。 半晌,方低低道:“崔……云鬟!”一个名字,念得咬牙切齿。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骂出什么来之时,赵黼又呜噜了声儿:“阿……鬟……”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