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辉默默垂眸,并不言语。 赵黼又道:“不过这回,倒的确是如他自己在云州的时候所说,我对他……是有些另眼相看了。” 赵黼说到这里,才笑了笑,却又补充说:“并不是因为他舍身救我,而是因为,他竟然能在那种危急混的时候,代替领军之职,也指挥的甚是妥当,才令此战转败为胜。” 谁知正说了这一句,便听门口有人道:“并不是如此。” 两个人转过头来,却见是蒋勋出现在门口。 蒋勋上前,向着赵黼行礼,方道:“我不比世子,是第一次出战,且还是水上,其实早就慌了。其实在世子下船之前,我连手中的剑几乎都握不住……” 蒋勋说到这儿,因想到当时窘境,不觉红了眼圈——他一心向往沙场征战,建功立业,但正如白清辉所想,以他的子,本不适合血战杀戮。 当时看着那许多贼人乌地冲上来,杀人如麻,狰狞似鬼,对蒋勋而言,这场景委实过于可怖,那连年来的锻炼、武功等,竟似不翼而飞,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由仪书院的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双腿战栗,几乎就要跌倒。 然面对这种骇人情形,赵黼却一丝一毫的惧意退意都没有,他就像是一团烈火,一柄散发刚猛之气的刀,杀气跟明锐之气刺人双眼。 他身喝退来救援的将官,挥刀砍刀一个又一个的贼徒……他人在战圈,看似被围困,看似属于被动之中,然而却偏给人一种觉…… ——这个地方,是他的战场,这艘船,这片海,这所有的人,都是他做主! 所向披靡,掌控一切,那就是当时赵黼给蒋勋的觉。 不知不觉中,原本几乎倒了蒋勋的那股软弱之意渐渐退却,看着赵黼对敌的姿态,连同蒋勋在内,几乎每个士兵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不管是战船如何破损,不管是贼人如何凶残,因为有这个人带领着他们,他们就绝不会败。 就在赵黼不退反进,跳下船的时候,蒋勋忘记一切,霍然起身,冲到了船边儿。 他眼睁睁地看着赵黼在礁石上跃动,有的礁石没在水下,几乎令人看不清,但是他偏认得如此准确,脚尖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那姿态……真如行在水上的一尾……蛟龙。 让战事转败为胜的不是他,自始至终,都是赵黼。 此刻回忆到当时的场景,蒋勋不握紧了双拳:“我只是尽量……想让自己做的更像是六爷一样,甚至后来我救世子,我也是心甘情愿,毫无他想的,因为……死一个蒋勋,十个、一百个蒋勋,都无所谓……然而……这世间只有一个六爷。” 白清辉望着蒋勋,看出他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的极耀目的光华。 却也是同时,白清辉心中想:“已经拉不回来了……这个蒋勋,不管前方面对的是尸山血海,或者无间地狱,他都会跟着赵黼,义无反顾……” 昔那个需要人保护的蒋勋果然是……然无存了。 可是白清辉却不知道自己该是欣还是…… 然而赵黼望着蒋勋,半晌,却对白清辉道:“你瞧瞧,这样一本正经地瞎说八道,果然是个实心的呆子。” 摇摇头,赵黼走到蒋勋身旁,本要拍在他肩头,转念却只虚虚地一拢——如此便不会牵动他身上的伤了,负手而去。 由此,白清辉并未再相劝蒋勋什么,只同他说了一回话,叮嘱了几句,便告了别。 蒋勋的过去,他可以维护,蒋勋的将来,他自己……却已经做出了选择,身为自小到大的挚友,或许能做的,只是希望他……得偿所愿,同时能够安好罢了。 将启程回会稽之时,在驻军辕门外,赵黼唤住了白清辉。 他正靠在一匹枣红马的身旁,手摸过那马脖子,骏马扬首,仿佛十分受用,温柔的大眼望着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主人生有多么“凶残”。 清辉道:“世子有何吩咐?” 赵黼笑道:“小白,我无意跟你为敌,如今话都揭开了说,你也不要再如此防备我了,可好?” 清辉垂眸:“世子言重了。” 赵黼方道:“你可知道那夜我做了什么?” 清辉面沉似水,轻声道:“世子做了什么?” 长长地吁了口气,赵黼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如水墨画一半儿婉约曼妙,道:“我赶去可园的时候,原本想大闹一场,然后……就把她留在我身边儿,不管是捆住也好绑住也罢,从此一刻也不会放她离开我眼前。” 袖子里的双手微微握起,清辉道:“那世子,为何不曾如此做?” 赵黼又轻叹了声,双眸微微眯起:“多半是跟蒋勋那个呆子相处久了,染了些娘气,那心软的病不巧犯了罢了。” 蒋勋方才还以那般虔诚的口吻说他,如今他却又这般……虽是玩笑,清辉却不住蹙眉:“世子。” 赵黼一笑,眼前,却仿佛出现那夜的一幕:灯影之中,那人对桌独坐,乃是一身男装打扮,面恬和宁静,容颜秀美绝伦。 事隔经年,虽然是最悉不过的人,然而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赵黼仍是惊住了。 ——他,几乎不敢认。 前头一队士兵井然有序地经过,赵黼敛神,淡淡地说:“你并未告诉她,这很好。小白你这样通透,自然知道,她再躲到天涯海角,也毕竟是徒劳。” 白清辉道:“我以为,若是喜一个人,最要紧的,便是能让那人自在快活。而不是死对方。” 赵黼倾身靠近,近在咫尺地对上清辉双眸,低声道:“你上次曾说,是不是非要玉石俱焚,不死不休……可知对我来说,得不到她,就比死更难受?” 白清辉拧眉,赵黼忽地笑起来,道:“罢了,别这样一脸恼恨,能让你动怒,还真是难得的很……我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你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做,也没有人比我更想她‘好好地’活着,所以这回我才没有轻举妄动,难道你看不出来?” 白清辉见他笑得如此自然,几乎分不出这话的真假。 赵黼说着,翻身上马,忽然又回身对白清辉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她府里那个童子抱鱼灯,你可知是哪里来的?” 清辉皱皱眉:“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赵黼边一挑:“你不如去问问她,为什么那些走马灯莲花灯狮子滚绣球灯她都不要,反喜那个。” 清辉本不愿跟他多话,见他此刻话中透着得意,便静静道:“我听说,是十五那,有人送了一百个童子抱鱼灯去可园,她把其他九十九个都散给周围经过的孩童,只留了一个。” 赵黼白他一眼,磨了磨牙,哼道:“纵然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秋后我自然会来算账。” 清辉不由挑眉,赵黼终于翻身上马,高高在上地看着清辉道:“好了,江夏口一战非同等闲,小白你不祝六爷大杀四方,凯旋而归么?我可很想托你吉言呢。” 白清辉这才端正举手,垂首行礼道:“望世子马到成功,早旗开得胜。” 赵黼笑看他一眼,扬鞭之前,又说:“嗯……另外你且放一百个心,这一回,我罩着蒋勋!包管他头发丝儿也不会再断一儿!”一语未罢,人已打马去了! 白清辉在后,不转头目送赵黼离开,这一句话虽然狂傲十足,但不知为何,竟将白清辉心里原本那份担忧蒋勋之意瞬间熨平了似的。 云鬟因听说赵黼去了,心里着实松快了些,也竟没留意清辉眼底若有若无的忧虑之。 雨夏花,逐渐进了五月,可园内珠儿一朝分娩,便喜得一女。 上下众人大喜,林嬷嬷早预备下了喜糖饽饽等物,里里外外,好一场热闹。 待孩子月之时,又办了一场酒。 云鬟虽不想过分哄闹,只是素相好的那些人自得知了消息,徐志清霍城等都送了礼来,其他得知消息的众人,因可园里极少会闹腾办事儿,所以也借着这个由头,都来送贺礼,暗是结之意罢了。 因毕竟是一件喜事,云鬟也不便拒人千里,就只叫陈叔看着办罢了,自己便懒得心。 这一夜,云鬟略吃了两杯酒,便早睡下,谁知模模糊糊中,便做起梦来。 起初,只听得耳喊杀之声,十分惊心骇人,云鬟身不由己在其中,竟不知何所而来,何所而去,更不知此时何处。 然而目光所及,却只见血横飞之态,又有火光冲天,火通红,就仿佛是无边鲜血燃烧而成。 云鬟跌坐在地,低呼了声,忙举手遮住双眼,急要逃开此处,但却举步维艰,转头四看,却见周围有荆棘丛生,且暗藏刀剑之。 正进退维谷,忽地听见马蹄声响,有一道影子身披大氅,似一片冉冉黑云自血火光中而来,头盔之下的脸容竟有些晦暗不清,只是双眼极为明锐。 云鬟见了,竟心生惧意,忙往后退,手撑着地面,便被荆棘划破了,火辣辣地痛不可当,她举手看时,却见是眼血淋淋地。 正惊呼之时,马上那人纵身跃下,一步步走到跟前儿,竟握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将她拉了起来! 两人靠得极近,他的容颜也越来越清晰,云鬟竭力挣扎,正无法可想,耳畔有人道:“主子,主子!”一声声着急呼唤。 云鬟用力一挣,终于睁开了双眼,这才发现人在卧房榻上,哪里有什么荆棘草丛,血火加?只是仍是受惊不轻,心怦怦跳。 在跟前儿的竟是晓晴,因睡在她的外间儿,半夜听到她呻之声,便忙起身来看,见她紧皱着眉,手足挣动,脸汗意,知道是做了噩梦,忙竭力唤醒。 见云鬟醒来,晓晴便去倒了杯水,又去绞了块帕子给她擦汗。 云鬟缓缓喝了水,心里那股干渴骇然之意才淡了些。 晓晴试探问道:“主子是做什么噩梦了?” 云鬟本不说,只是那场景委实真实而可怕,一时又无法入睡,便低低道:“我梦见……梦见了战事。”却刻意将那个闯入梦境的影子下。 晓晴睁大双眸,犹豫半晌,才小声道:“主子……是不是因为六爷去江夏口,故而有所思夜有所梦呢?” 晓晴原本并未上京,就随着陈叔来至江南,赵黼便是晏王世子的事,却是珠儿来后,私底下告诉她的。 前些子,坊间逐渐传说有个晏王世子在钱塘带兵,先是击溃了鬼刀,又转战江夏口……晓晴虽知道,但因也明白云鬟不愿提起往之事,故而也随着讳莫若深。 近来隐约又有些战事消息传回来……可园底下那些人因不知道云鬟的真实身份,自想不到跟赵黼会有纠葛,也时常地说起来。 此刻听云鬟说战事,便忍不住也说了出来。 云鬟见她竟提起此事,不觉皱眉。 夏夜多雨,此刻窗外刷刷有声,伴随着轰隆隆地闷雷,虽开着窗,仍有些燠热难当,加上心里有事,越发难耐。 晓晴早察觉她不悦,忙垂头陪笑说:“是我多嘴了。” 云鬟凝视半晌,眼神微冷:“前娘说给你说亲,你只不愿,我当是你看不上那徐家管事,倒也不为难你。如今索问一问,你心里是怎么想法儿,究竟是看不上徐管事,还是……看上了别的什么‘贵人’?” 原来云鬟见晓晴忽然提起赵黼,不免想到前世的情形。 晓晴何其聪明,见她有疑心之意,口气也是这样,即刻跪地道:“我哪里有看上什么贵人?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主子……方才问起六爷,也不过是因为昔的事,知道六爷对主子不同……我、我以为主子心里也……才大胆问一句的,主子不喜,以后我一个字儿也不敢再说了,求饶恕我这回。”说完,就磕头有声。 云鬟本警戒她两句,见如此,反有些不忍,便道:“你若果然懂事,就是我的造化,你若心高志大,我就没法子了。” 晓晴哽咽道:“我心里委实只有主子……绝不会什么心高志大,若真生了什么外心,就即刻让天打雷劈,死在主子跟前儿。” 此刻外头电闪雷鸣,她竟在这会儿起这样的誓,云鬟叹了声,往后一靠道:“罢了,起来吧。” 晓晴摇头道:“我说错了话,就罚我给主子跪一夜。” 云鬟笑说:“行了,跪坏了腿,明儿找谁伺候呢?” 晓晴这才敢起身,云鬟将杯子递还给她,正再睡,外头一道闪电光映了进来。 云鬟年纪小时,最怕打雷天气,每每要林嬷嬷陪睡,后来渐渐大了,又出来历练这几年,便没了这宗病,只是一见电光,仍是心里颤栗而已。 晓晴从小儿跟着,知道她看不得这个,便忙细细密密地掩起帐子。 谁知云鬟盯着这道白光,心底影子慌,竟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 晓晴正将杯子放回桌上,忽见云鬟起帐子,有些急地说:“去外头叫个人,到旁边周宅……把周爷请来。” 第215章 夜雨霖霖,水遍地,可园的小厮打着伞,匆匆地来至周府门口。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