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然而殿内众人却都不觉时候已过,只顾盯着看,一个时辰就似弹指一挥而已。 先前曾说过,这地理图乃是钦天监跟地理司等二百余人人,费了三四个月时候,仔细排布才得妥当的、被赵世一把掀翻之时,就仿佛是许多沙粒落地,纷纷,如何能认得仔细,又听赵世说出那种条件,自然也以为必不可能。 谁知世上竟偏有这种不可能之事。 云鬟虽看着平常,浑身却已经被汗透,脸也越发白了,因裹着,如此俯身抬头,又殚竭虑,呼也都有些艰难。 放眼四看,从斜角稍远处,将一排绿树捡了起来,手指垂地间,有汗珠子跌落在琉璃地面上,云鬟眨了眨眼,复又起身。 脚下一动间,额头上的又有一滴汗滑落下来,几乎了双眼。 眼中有些涩疼,前方许多人影也几乎都模糊了。 云鬟抬手拭了拭双眼,并来不及细看对面众人的神表情,只顾重重地呼了两口,才走到地理图前。 此刻众人虽都紧紧地盯着那地理图在对照着看,但是那些明显的山城等物,还可查明哪里有缺漏,哪里有错处,可是这十分不起眼的一派绿树,又是哪里之物? 钦天监地理司的人都忙起来,眼睛四处逡巡,赵世也已经忘了别的,只盯着云鬟的动作,却见她面平静地,目光重又扫了一遍,左手着右手袖口,俯身,把那一排树放在了山西晋中的晋祠边儿上。 赵世倒一口冷气,耳畔响起群臣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恒王又惊又怒,索走到地理图旁边,俯身细看,想看她是不是信手落,然而他又能看出什么来? 张瑞宁也早走过来,看了会儿,叹道:“的确是这里无疑,当初地理司的人为了好看,各处但凡有山峦,便用四排绿树格外标示,好让山显得醒目些,你们看,这儿只有三排树,中间少了这个,必然是方才圣上掀翻之时,这一排便跌落出去了。” 张瑞宁说罢,抬头又看云鬟,含笑赞道:“难得,难得,若不是今儿老夫亲眼所见,只怕是再难相信的,世上竟会有这般心聪目名的奇异少年俊才,怪不得能屡次侦破那许多奇案……” 张瑞宁还未夸完,恒王哼道:“这还没完成呢,大将军就先夸上了……到底如何,总还要圣上亲自评定。” 张瑞宁这才忙道:“圣上恕罪,是臣一时忘情了。” 赵世不置可否,云鬟也仍是面无表情,看了张瑞宁片刻,并不做声,转身又离开此处了。 恒王哼道:“真真儿是无礼的很。” 静王听了,方缓缓说道:“并不是无礼,照我看,这谢小史此刻正专心图上,只怕无心旁骛,不管是张大将军夸他,还是王兄贬他,他应该都听不见的。” 恒王嗤道:“更是放肆了!这般目中无人,圣上可还在跟前儿呢,他竟也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静王见他无事生非,吹求疵,便一笑无言。 赵世举手,示意恒王噤声。 此刻云鬟转身四处看了会儿,众人也都低头打量,并不见地上还有什么散落之物了。 钦天监等众人看着手中的地图,又看看那已经被恢复完好了的地理图,均都叹为观止,五体投地,就把那卷册重新又收了起来。 云鬟打量这片刻,身子已觉有些轻飘飘地,连走路都有些艰难,只勉强回来,垂首又看那地理图。 赵世便望着云鬟,道:“你已经做好了?” 云鬟道:“是……” 赵世淡淡地笑了声,才要开口,云鬟忽然说道:“请圣上……且稍等片刻。” 众人都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却见云鬟闭上双眼,皱眉苦思。 恒王耐不住,不由道:“放肆,这是在做什么……” 才斥了声,却见众人都聚会神地望着,连赵世也只静候,恒王才讪讪地停口。 且说云鬟闭眸拧眉片刻,睁开眼睛,转开头去,竟看向赵黼。 赵黼正也盯着她,四目相对,便皱眉问道:“是怎么了?” 云鬟缓步走到赵黼跟前儿,忽然矮身,竟慢慢地半跪了下去。 赵黼不知是怎么样,忙问道:“你做什么?” 才要去扶她起来,却听云鬟道:“劳烦世子抬一抬脚。” 赵黼闻听此话,这才半信半疑地抬起左脚,并不见如何,复抬右脚……猛然惊呆了,却见在脚底下,竟踩着一面极小的红旗帜。 原来赵黼方才因担心云鬟,曾走过来扶住,不料无意中踩了这枚小旗帜。 赵世静王等见她连这样最细微之处都能留意,均都悚然,哑口无言。 云鬟举手将这一面旗帜拿了起来,重走到桌边上,端量了片刻,便稳稳地在了漠北平州城外。 耳畔响起赵世大笑之声。 第255章 且说赵世笑道:“好好,今朕果然是大开眼界。” 皇帝打量眼前的地理图,点头又叹:“这份才能,可当真是古今无双。朕先前竟是小觑了你了。” 云鬟敛手低头,道:“小吏不敢。” 赵世带笑看了过去:“你是天生如此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似的?” 云鬟垂着头,眼睁睁地看着汗滴从额头脸上滴下来,打在琉璃地面上,从一滴连成小小地一片,如湖泊般明亮。 身体里的疲惫之意透骨而出,云鬟听到自己恍然答道:“是……自来如此。” 赵世又大笑了几声,仿佛又说道:“众位卿都看明白了?恒王、静王……你们……” 皇帝的声音涌入耳中,却又仿佛轻风一般掠过,浑然不入。 云鬟竭力定神,想要听清皇帝在说什么,然而他的声音就好像远在天边,越发飘渺,支零破碎的字句跳起来,说道:“还是黼儿慧眼独具……知能识贤……” 云鬟闭了闭眼,琉璃地面上模模糊糊映出一道影子,似曾相识,陡然惊心。 而皇帝又说道:“白卿……既然、那么你……” 云鬟已无能为力去听,只是盯着那道影子,眼前忽然闪现上京后,那令她至为难堪的一幕,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 云鬟晕厥之时,赵世正在传命,本是白樘离她最近。 白樘脚尖挪动瞬间,却又生生停住,这一刹那的功夫,就见赵黼掠到跟前儿,将人半扶半抱了起来。 仓促中赵黼低头看去,见云鬟脸白如纸,气息奄奄,且鬓边发丝都已经润了,原本嫣红的瓣竟也有些泛白。 他本有心的话跟念头在口蠢蠢涌动,然而见她是如此模样,那些念想却在刹那间灰飞湮灭了。 皇帝赵世诧异问道:“这是怎么了?” 白樘道:“想必是因方才一场殚竭虑,劳累过度,故而晕厥。” 赵世道:“既然如此,快传太医。” 王内侍正传旨,却听赵黼道:“皇爷爷,没什么大碍,既然已经风平浪静,我即刻带她回去就是了。” 赵世挑了挑眉,目光在赵黼跟云鬟之间转了转,方笑道:“也好,那你带他去吧,等好了,得空你再带他进来,陪朕说话解闷。” 赵黼去后,赵世回头看一眼那完整如初的江山地理图,摇头笑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我原先还当黼儿是别有隐衷,才对这少年另眼相看,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个罕见的俊才。”说着又回头看白樘道:“这样的人物,足以进你们刑部了罢?” 白樘躬身行礼:“皇上隆恩,自然是谢凤的荣幸,谢凤既有这份才能,若能用于民事,自也是万民之福。” 静王从旁笑道:“这也是本朝正当鼎盛,才得如斯俊才。很当恭喜圣上。” 恒王横了他一眼,却听张瑞宁也笑道:“的确该恭贺圣上。如今武有世子,文又有白侍郎等俊杰,又新得一名后起之秀,果然是盛世赫赫,天佑我朝。” 赵世兴致甚高,笑道:“都说的极好,朕心甚悦。” 因赵世毕竟倦了,众人都告退往外,恒王因方才有些吃瘪,便不理会静王等,一径先去了。 剩下静王,张瑞宁,白樘三个且走且说。 张瑞宁因被方才那一幕震撼,此刻仍有些不能回神儿,便对白樘道:“白侍郎,如斯人才,是怎样的出身?他既然这般能为,又如何却说被吏部除名?” 白樘道:“据说谢凤乃是会稽县衙的典史,至于为何会被吏部除名,却是因兵部隋超那个案子。”当下略提了几句。 张瑞宁跟兵部最为悉,早知道隋超亲妹之案,便道:“我只听闻是世子手,还当世子果然有这种能为,不仅能带兵打仗,还能细心如斯地破了奇案,原来是有个帮手,怪道世子对谢凤格外不同。若我得了如此之人,也要捧在手心里的。” 静王道:“可也要恭喜白侍郎了,从此以后,刑部多了一名好手。” 白樘不语,张瑞宁道:“不错不错,只因为无心之失而削除了他铨选的资格,害得明珠从此蒙尘,我也觉着可惜呢,还好峰回路转,是你的依旧是你的。” 静王道:“何为‘是你的’?” 张瑞宁道:“王爷如何不懂这话,是他刑部的,自然就仍错失不了。” 静王大笑,继而说道:“虽则这是一件大好事,不过,我知道天赋能为之人,未免多有些怪癖,这谢凤有如此异于常人之才能,还不知有什么古怪情呢,以后入了刑部,就该白侍郎心了。” 白樘一笑,张瑞宁道:“照我看,既然是可造之材,倒是恨不得多一个是一个,管他有什么怪癖,就如我们习武之人,若看见资质上佳骨骼清奇的,都恨不得收在麾下,好生调教打磨,若将来真的大有一番作为,于国于民于己,都是大利大幸大快之事。” 三人说着,便出了门,静王因道:“我要去世子府一趟,这谢凤忽然晕厥,还不知怎么样呢,瞧小六急得那个样儿,我倒要去安抚安抚才好。”当下各自作别。 这会儿天已近黄昏,静王来至世子府,门上远远地看见,早往内报知。 晏王赵庄先了出来,笑道:“你如何这会儿来了?” 赵穆看着兄长,也含笑说:“我是来为哥哥可惜的。” 赵庄道:“这是从何说起?” 赵穆携着赵庄的手,便往内而行,一边儿就把今儿在内的情形同他说了个明白。 两个人在厅内坐了,赵庄凝神听罢,半晌愕然道:“先前王公公来叫人,我还悬着心呢,本想一块儿进,怎奈黼儿定要跟随,我心想若我也去,未免有些太兴师动众了。因此只是在府里等候,谁知竟会是如此?” 底下侍儿送茶,赵穆吃了口,又道:“我嘴里说来,到底有限,比不得亲眼所见一样叫人心里震颤。连父皇那样的人物,也都被谢凤震住了。” 赵庄忙问:“可有冲撞之处不曾?” 静王道:“哥哥瞧我的样子不就知道了么?若有冲撞,我怎会如此。是了,如今他们如何了?” 赵庄道:“先前黼儿急急忙忙回来,又抱着人,吓了我一跳,本跟着去看的,他却不由分说推了我出来,说是并无大碍,自叫了太医在看呢。” 静王点头道:“说来我倒是服了小六的,他惯常结这些奇人异士。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偏偏给他撞见了。” 赵庄叹息:“他那子从来有些古怪别扭,跟那些奇异之人气味相投,也未可知。……其实不瞒你说,这谢凤,我也是今儿才照面呢,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人了回来,我都不知是什么来历。唉,真不知他这样,到底是福是祸。” 静王道:“什么是福是祸,自然是大大地福气。” 两人说了半晌,静王便要去见赵黼,赵庄相陪着往内,路上正遇见灵雨同另一个面生的丫头,端着汤药而行,见了他两人,忙行礼。 赵庄问道:“这是要给谢小史送的?他可好些了?” 灵雨道:“回王爷,正是。先前才醒了来。” 片刻便来至门外,正听见里头赵黼说道:“你问那些做什么?眼下就好生休养就是了!”声音依稀透出几分不悦。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