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这才面诧异之:“怎么竟动了刑了?不过,毕竟圣上命即刻进见,倒是不能耽误的,王爷不如催一催。” 若换了别人,倒可以推搪,然而既然是皇命,晏王也自不敢,当下只得忐忑回来,先告知了白樘,道:“不知道圣上在这个时候叫她进,是为了何事。”白樘也揣测不透。 晏王道:“尚书觉着,我跟着进如何?” 白樘道:“既然亲来世子府传旨,便知道人在此处,若要王爷陪同,自然早就说了……” 晏王忧虑道:“且莫说腿上的伤非同小可,我最怕的是吉凶难测。” 原本不知道“谢凤”的身份,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是赵黼的心上人,晏王却是看的比什么都要重,是以看见云鬟受刑,才一反常态然大怒。 只因毕竟知道赵黼情,若是云鬟真的出了事故,赵黼只怕也要做那第二个孙猴子,闹得“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罢了。 被白樘劝说,晏王入内告诉,晓晴跟灵雨也是悬心忍惊,忙伺候她更衣打理,又扶着下地。 云鬟只觉得两条小腿似不是自己的,每走一步都忍着剧痛,仿佛随时都要折断般。 从卧室到了外间,额头上已经隐隐汗津津地。 晏王看的甚是不忍:“你不必去,我亲自进跟父皇禀明!这样一来一回,是会出人命的。” 云鬟轻声道:“王爷切莫着急,我并无碍。” 白樘在旁默然相看,眼中却仍是无有喜忧,只对晏王道:“王爷恕罪,我有一句话叮嘱谢主事。” 晏王叹了口气,示意他且自便。 白樘走到云鬟身旁,望着她被汗浸了的眉,以及虽然痛不可挡却依旧忍耐,因此微蹙的眉端,只一眼,眸越发幽深了几分。 沉默片刻,白樘才低语道:“我虽难以揣测圣意如何,但……多半是问你昨夜之事。先前出监察院的时候,太子府的人拦着未果,也兴许是太子或者恒王进说了什么……你自己多行留意。” 云鬟竭力站稳身形,拱手道:“是,下官知道了。”又看看白樘,心中虽有几句话,却不好此刻说。 晏王又特命贴身的内侍小金并阿喜跟随伺候,把两人格外叮嘱了一番。 不提众人各自不安,只说云鬟随着内侍入,阿喜跟小金一左一右,竭力搀扶着她,虽是如此,进金銮殿的时候,仍旧有些汗重衣,几乎虚,双腿早就疼得麻木。 内侍入内禀报,一声传唤,小金跟阿喜不便再跟随入内,只目送云鬟自己走了进去。 小金在后盯着,不由对阿喜道:“想不到这谢主事也是个狠的,听说在监察院受了刑,那哪里是好担当的,方才走路都察觉他在颤,却竟一声儿也没哼出来。我原先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跟他那样好,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阿喜又是难过,又是好奇,问道:“明白什么?” 小金道:“这谢大人,看着文弱,风吹吹就倒似的,实则也是个硬骨头,我们世子生平最敬重英雄豪杰了,自然是惺惺相惜。” 阿喜眨了眨眼,叹道:“我却觉着还是在我们南边儿的好,也不必当个什么英雄豪杰,也不必吃这许多苦,遭这许多难了。” 小金瞅了他一眼,道:“那有什么出息?京城是天子脚下,万种富贵之处,天底下人人向往,人生自要来此一遭儿,才算不枉。” 阿喜道:“我跟你是话不投机三句多。” 小金啐道:“你这无知的小南蛮,我难道愿意跟你说么?” 两个人一言不合,各自转头,却不知金銮殿内,却是一番风云雷霆,变幻莫测。 皇帝坐在龙椅上,俯看底下之人,早看出她走路姿势有异,便道:“不必跪了。听说你受了刑?让朕看看。” 因之前云鬟在世子府住过,灵雨那边儿也收着好几套她先前的衣裳,方才出来之时,正好翻出来换上,底下也自是新还了的。 云鬟忙道:“圣上恕罪,伤的不堪,恐怕有污龙目。” 赵世笑道:“当年朕拼杀战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且不说见过多少不堪入目的伤处,就亲自持刀砍落人头,都也记不清次数了,还怕你这点儿么?” 两边侍从闻声上前,竟要帮手。 云鬟忙道:“我自己来就是了。” 侍从将袍摆起的当儿,就见底下,小腿儿到脚踝的绢丝之上,绵绵不绝地染着点点血迹,宛若梅零落。 赵世眉峰皱起,心里有数,喝止道:“好了,不必了。” 打量着云鬟,又道:“去搬一个凳子来给谢主事落座。” 云鬟起初不敢,赵世道:“朕有话要问,可不想问着问着,人就晕了。” 云鬟只得谢罪坐了,赵世又看她片刻,问道:“昨晚上世子府命案,你是在场的……听说你在监察院内不肯吐实情?所以才受了刑,可是不是?” 云鬟道:“命案发生之时,罪臣着实在场,只不过……” 她尚未说完,赵世道:“你想好了再说,这会儿是在朕跟前儿,可别让朕办你个欺君之罪。” 云鬟闻声缄口。 赵世一笑,悠然道:“想好了么?说罢,朕可不耐烦等。” 云鬟垂眸,刹那间,想起临行之时白樘叮嘱的话,便道:“圣上,不知可曾听说过包拯包青天的典故?” 赵世皱眉道:“怎么答非所问,又关包拯何事?” 虽如此,却也难免有些疑惑。 云鬟道:“圣上容禀。这个案子是如此的——且说有一,一名百姓向包拯报案,说是自家的牛的舌头被人割去了。包拯闻听,便叫这人回家,将牛卖掉。” 赵世眯着双眼,不置可否:“然后呢?” 云鬟道:“那人听命回家,果然将牛卖了,然后立刻有一名邻人向包拯举报,说是有人私自宰杀耕牛。包拯闻听,便将此人捉拿起来,质问他为什么割了牛舌头,原来此邻人便是真凶。” 赵世挑眉,显然有些意外。 云鬟道:“圣上英明,必然该知道包拯的用意。” 赵世眼神变幻,忽淡淡道:“朕问的是昨夜的真相,你却拿这话来搪。你且听好,除非你将昨夜案发如实说来,不然的话……今你虽能进来,却未必还能出得去。” 第380章 京城之中,金銮殿外。 身旁的内侍们都习以为常,如泥胎木塑般不言不动。 小金跟阿喜两个,缩头袖手地站着等候。 小金毕竟是伺候晏王的,倒也罢了,阿喜却无法安分,不时地偷偷东张西望,眼睁睁看着天边儿飘过来一片云,笼在跟前儿。 阿喜心中竟有种不大好的预,脚步蹭动,便想到殿门口往内看一眼。 小金早看他蠢蠢动,见状忙扯住:“你这土包子,是想去干什么?你当这是你们家门口,想怎么瞅就怎么瞅呢?” 阿喜道:“我们主子在里头,我看看怎么了?” 小金白了他一眼,道:“不怎么,也就是掉个脑袋罢了。” 阿喜磨了磨牙,恼恼地不做声了。 小金思忖了会儿,好歹宽说道:“圣上格外偏我们世子爷,知道世子爷偏这谢大人,只怕也是屋及乌,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阿喜听了这几句,却觉着有些顺耳。 正略觉喜,便听得里头老皇帝一声怒喝,道:“把他拉出去!” 两个人猝不及防,听得这一声杀气凛凛地,阿喜灵魂出窍:“你、你这乌鸦嘴!” 小金捂着嘴,惊慌失措。 两人魂飞魄散,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内侍拖着云鬟走了出来。 阿喜尖声叫道:“主子!”要扑过去,却被小金拉住。 云鬟脸雪白,神情却仍不失镇定,只因腿疼,仍是艰于言语。 此刻一阵北风掠过,扑面凉津津地,原来是天际有雪花飘了下来。云鬟仰头看去,缓缓呼了一口气,眼前如烟似雾,袅袅飘过。 先前在殿内,赵世说罢,又盯着她道:“好了,现在说罢,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鬟垂头默然:“罪臣,着实不记得了。” 殿内一片静默,让人心窒。 半晌,便听得赵世森森然道:“你宁肯死罪,也不肯说明真相?” 云鬟深一口气,方道:“罪臣虽不知那夜到底是如何一回事,然而却也明白,此事必有蹊跷。崔钰跟晏王殿下仅是一面之缘,又从无恩怨,为何第一次进世子府,便无故身亡。昔包拯叫人卖了牛,反让作犯科的人自动现形。如今世子府的事,也正如是有人割去牛舌,而等待控告主人的时机,晏王殿下素来大有清誉,若因此事而让名誉受损,岂非正中了‘割牛舌之人’的心意?” 云鬟说罢,缓缓起身,跪地道:“圣上求真相之心,罪臣自明白,然而此事非同一般,圣上若想知道内情,单靠一司之力,只怕单薄,罪臣斗胆,此案倒不如让三法司联手审讯,自然会知来龙去脉。” 赵世扫视着:“巧舌如簧,可就是不说。谢凤,你当真好大的胆子。” 云鬟道:“求圣上恕罪。”俯身磕头。 赵世道:“敢这样,在朕面前也死不开口的臣子,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云鬟心头一震,赵世冷然道:“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朕便如你所愿。来人,把他拉出去!” 一声令下,便有内侍上前将云鬟架了起来,不由分说带出殿外。 天际风云变幻,霾不散,云鬟举头看着,竟觉着这变化莫测的天,正如老皇帝的心思一样。 他究竟想如何?既然偏赵黼,按理说不至于对晏王不利,然而又为何竟一心要让她说明昨夜的真相? 倘若是要护着晏王,这会儿,应该是把罪名按在她的头上才是。 而且包拯断牛的典故她已经说得那样清楚,就差直说有人意对晏王不利,以老皇帝的心智,不至于不懂。 既然他懂,又为何一再问她? 云鬟不敢赌,——晏王持刀杀人,且被杀的是侯门公子,这毕竟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白樘面前她尚且不敢冒险,何况赵世的心思,比白樘更加难以揣测。 云鬟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会儿,也不知赵黼到了哪里,是不是平安……也不知云州到底是如何情形。 风吹在脸上身上,如小刀子一般。 看着这空旷冷寂的皇城,云鬟忽地想起在小灵山御苑里,她最后跟赵黼“告别”时候。 那时候自忖必死,故而平里不肯说出口的话,也都说了出来。 如今的心境,却也似当那样。 只是那时候,是赵黼去而复返,但是今,却是不可能的。 双眸有些微微泛红,身后仍听见阿喜的哭泣叫喊声音,云鬟回头看了一眼,眼前的景却又模糊起来。 从世子府事发之后,始终绷紧的心弦,似已经是强弩之末了。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