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普通百姓甚至如云鬟这般中下级官员来说,京内那一场暴,其实并不算十分的“惊恐”,只是“变化”而已。 因在他们都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场默然之中进行的角力,却也是天底下至为凶险的角力,——并不仅是关乎一人之生死,而是因一人之命运,牵扯着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也是后来,云鬟才知道京内那个夜晚,是怎样的惊涛迭起。 事情的起因,自然便是世子府的血案,三法司联手审讯之下,矛头直指太子府。 本来中内侍前往大理寺之时,白樘该即刻进、禀奏如今为止的所有案情及重大发现,然而白樘因谨慎起见,决定再一,继续查下去,直到真正“水落石出”,再行禀告皇帝。 只可惜,白樘虽有这般胆量跟手段,有的人却实在是等不及了。 那便是太子殿下赵正。 先前因太子府内的种种事端,皇太孙妃夜游,辽人细作作,以及李氏在中被皇太孙手刃……这一连串事情下来,已经让太子心中十分惴惴。 正如顾詹士所说,晏王世子府出了命案这件事,他们本以为晏王毕竟会受波及,太子府可以松一口气了,谁又能想到,此事竟偏偏又死死地掐住了东的脖子。 周围的传言,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摇摇坠似的境地,让太子再也无法按捺。 事发这夜,内东昭门的侍卫统领正是太子的人,可以暗开门,里应外合。 先前巡城司的人马,原本赵黼能够自由调动,如今赵黼偏回了云州,自然正是可乘之时。 再加上朝中也自有一半儿的人是太子这边的,只要事情行的机密果断,让赵世即刻称病传位,便也是顺理成章,十拿九稳的。 因此赵正终于决定,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他们决定动手、计划都周全之时,赵世忽然派人召见晏王恒王进,正在东接到消息之时,内来请的内侍也旋即到了。 赵正只得佯作无事,问道:“这会儿城门都要关了,如何又传人进?” 内侍道:“圣上先前突发了心疾,所以才传几位王爷跟太子进伴驾呢。” 赵正心头一动,道:“恒王跟晏王都已经进了么?” 内侍道:“回太子殿下,两边儿也自有人请。这会子只怕正也启程进呢。” 赵正入内,同幕僚们飞快地商议了几句,约定了行事之号,便随着内侍进而去。 不多时来至万安殿,就见门口上晏王站着,也是才来,见了赵正便转身行礼。 赵正道:“你如何还未进内?” 晏王道:“方才看见是太子殿下来到,便想稍等一等。” 赵正将他打量了一眼,却不知他这般恭敬,是真心还是假意。因问道:“恒王呢?” 晏王道:“我来之前,看见恒王正进内去了。” 赵正不置可否,当下便同晏王一块儿进殿,果然见恒王立在地上,皇帝赵世坐在榻上,正在吃一碗汤药。 两人上前行礼,太子道:“听说父皇身子有恙,不知可如何了?” 皇帝慢慢将药递给旁边侍从:“没什么,只是年纪大了,病自然便多了,只不知为何,一时半会儿仍是死不了,叫人着急。” 几个人面面相觑,太子忙道:“父皇何出此言,父皇正当康年,千秋鼎盛。” 赵庄跟恒王也都称是。 皇帝道:“是吗,你们心里,都没想过要朕快点死吗?” 赵庄先跪在地上:“父皇说这话,叫儿子们无地自处了。” 太子跟恒王也相继跪下请罪。 皇帝却仍是淡淡地,望着三个人道:“朕听人密报,说是近来,有人暗中调动京城兵马,意图不轨,你们……可曾听说此事?” 如此一句,叫人毫无防备。赵正心怀鬼胎,闻言身上森森寒意,恍惚听赵庄说不知,他便也道:“儿臣也从未听说此事。” 皇帝冷笑了声,道:“那么,东昭门的守卫……也是无碍了?” 赵正猛地听见这话,汗刷地便从脸上滑落,猛抬头看向皇帝。 对上皇帝有些鸷的目光,赵正几乎魂不附体,却仍道:“儿臣,竟不知父皇此话是何意?” 赵世说道:“恒王,你同他说。“ 赵正吃了一惊,猛地转头看向恒王,却见恒王看他一眼,竟说:“太子殿下,我接到密报,说是殿下这两频频调动京内兵马,我因有些不解,还以为是父皇授意,故而方才对父皇提起,谁知父皇竟全不知此事的……” 赵正无法置信,盯着他道:“你……” 恒王却是面肃然跟疑惑,道:“不知太子殿下,是不是真有此事,又是什么用意?” 赵正咽了口唾沫,脸发青。 晏王在旁看的蹊跷,忙问:“是不是消息有误?”然而看着两人互相对峙似的情形,晏王心头一震,隐约有些知晓。 忽地听得皇帝说道:“先前世子府的命案,当真是扑朔离,原先以为凶手是谢凤,谁知……又是晏王,今朕听说查的有八九分了,本来命人去传白樘,谁知他竟推说尚未水落石出。” 恒王接道:“其实此事的确已经明白了,晏王当时杀人,乃是中了人的摄魂术,身不由己罢了,至于那侍卫窦鸣远,却跟太子府的吕录事是亲戚,且曾许诺为太子效忠,晏王杀人用的匕首,都是太子府卫所用,可见真相如何了。倒是不知白樘因何不肯结案。” 晏王在旁,听着他说的竟一丝不差,比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都明白。 赵世道:“晏王,是不是如此?” 晏王只得道:“是如此,然而白尚书说此案尚要继续追查,只怕还有内情。” 赵世转头问道:“太子,你可有什么话说?” 太子自觉足下所立之地,摇摇坠,便道:“儿臣对此事,一无所知。曾也私问过底下人,顾詹士虽承认曾撺掇吕陵说服窦鸣远效力,可是崔钰被杀之事,却是分毫无关。求父皇明察。” 赵世笑了笑,仰头出神片刻,忽然说道:“你们可知道,那我传谢凤进来,询问他当夜发生何事,他并未如实招供,反说了一个典故?” 晏王不由问道:“是什么典故?” 赵世便将那“包拯断牛”的故事说了一遍,道:“当时朕只气他口灿莲花,却不说实话。谁知道后脚你们便都进来了。谢凤说,只有切了牛舌之人,才巴不得那牛主人犯错,所以一看到牛竹将贩卖,便立刻出首举报。偏偏……太子你急不可待地来跟朕说,收到密报,说晏王杀了人。” 赵世当时看着自己的儿子,心中之怒,只有他自己知道。 太子这才明了,脸青中泛白:“父皇,我是真的……接到密报,只是想要查明真相而已呀!” 赵世不住喝道:“你是想查明真相,还是想趁机搞垮晏王?” 太子浑身战栗,此事他自然是有私心的,任何在他位子上的人,只怕也都有私心,加上晏王的确对他极为威胁,当那样一个绝佳的机会在眼前的时候,他竟无法自制。 也因为那件事跟他无关,所以他自忖“光明磊落”,所以才敢要求彻查,却又如何能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何况偏又有那个“典故”在先。 至此,太子才隐约觉察今皇帝召他们进的用意。 深一口气,赵正抬头说道:“其实,在父皇心中,儿臣早就不堪大任了,是不是?早在未曾立太子之前,父皇就偏晏王了。” 赵世道:“你的确不堪大任,气量狭窄,行事偏私冲动,御下不力,耳软……但是,当初朕仍是立你为太子了,并非朕偏谁,谁就一定会是储君,不然,朕早就立晏王了!” 太子赵正紧闭双,恒王在旁,嘴角微微一挑,一丝薄笑。 赵世咬了咬牙,又道:“当初东那么多烂事,朕却仍旧在忍,本想你只要做一件儿让朕刮目相看的事就罢了,朕可以、既往不咎。只是想不到……你非但没有,反而更让朕忍无可忍……” 世子府的那件案子上,倘若那太子进,是为了晏王求情的,赵世看在他珍惜手足之情的份儿上,也未必那般愠怒厌弃。 一直到如今……到了要动刀兵的地步,皇帝终于知道,他的忍耐到了尽头,而赵正的太子位,也到了尽头。 次,金銮殿上。 几乎一夜未眠,皇帝似乎更苍老了几分,只是神仍旧强悍,坐在高高地龙椅上,双眼如同盘旋在高空的鹰隼一般,扫视着底下的诸位大臣们。 有些沧桑的口吻,沉重而威严地问道:“朕有意废太子,众卿可有意见?” 只有两名老臣出列,说了些太子虽有过,但也有功之类的话,只因毕竟大势已去,若是无昨夜那一场府兵异变,或许还可力挽狂澜,但意图,已经是罪无可赦。 如今说太子也曾有功,不过是挽回些颜面、表表昔情分罢了。 因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语。 赵世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忽地问道:“若是立储,当立何人?” 群臣静默,片刻,便有人出列道:“按照长幼之序,当是恒王殿下。” 另一人道:“且恒王殿下对圣上忠心耿耿,这次若不是殿下早有防范,也未必能够……看破京内暴的图谋。是以臣也觉着恒王殿下最佳,一则名正言顺,二则堪当大位。” 恒王在列,微微地面得意之。 龙椅之上,赵世不动声,睥睨下臣众人,终于说道:“昨夜,的确是多亏了恒王报信不错,但是……朕不解的是,素来恒王跟太子是关系最好的,如何竟会主动出首?” 恒王脸微变,继而道:“回父皇,儿臣跟太子自是手足之情,故而互有来往,只不过,太子此举实在大错特错,竟丝毫不念父子君臣之礼,故而儿臣两下权衡,自然要痛下抉择。” 有几位臣子也点头赞赏。 皇帝道:“那你可曾面劝过太子,叫他不要行差踏错?” 恒王道:“这、这……儿臣平里虽有些规劝言语,但是这件事毕竟非同小可,儿臣生怕,生怕劝不住太子,何况他一意孤行之下,倘若儿臣劝谏不成,反而走漏了消息,深受其害,更加没有人能跟父皇报信,此事便无法可想了。请父皇谅解儿臣之心。” 赵世便不言语了,只问晏王道:“晏王,你觉着如何?” 晏王迟疑,继而说道:“此事轮不到儿臣置喙,自然是父皇跟几位辅政大臣们决定。” 赵世又看静王:“静王呢?” 静王道:“儿臣跟晏王是一般想法。” 赵世的目光在两位王爷面上扫来扫去,然后移开,又看向底下大臣,终于点名道:“沈相,你意下如何?” 沈正引出列,双眉微蹙,道:“圣上,此事不该微臣参与。” 赵世道:“为何?” 沈正引道:“圣上莫非忘了,老臣家的一位堂侄女,此刻是静王妃。” 赵世笑道:“朕并没有就糊涂到那种地步,只不过,古人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你只管说就是了。” 沈正引道:“既然如此,微臣觉着……静王爷堪当大任。” 此话一出,在场竟有半数以上的大臣们点头称是,又有人出列,盛赞静王,六部尚书之中,除了兵部,刑部并未表态,工部尚书意在恒王外,其他的礼部,户部,吏部均都赞赏静王。 静王见状,忙跪地道:“求父皇宽恕,儿臣万万不能。” 恒王在旁,微微冷笑,忽地晏王道:“父皇,儿臣觉着静王的确堪当大任。” 赵世盯着他看了一眼,却不做声,目光在底下扫来扫去,忽然看向一人,便问道:“白卿,你如何不出声?” 白樘闻言出列:“臣在。” 赵世道:“你心目之中属意的储君人选,却是何人?” 刹那间,整个金銮殿上寂然无声,每个人都看着站在中间那道端直的身影,就连地上的晏王,静王两人,也都抬头看向白樘。 静默之中,只听得白樘道:“臣属意的是……晏王殿下。”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