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川没回话,走后萧驰野还在原地。 “他上这儿来找谁。”萧驰野拇指轻轻摩挲着刀柄,“葛青青……果然是葛青青。晨。” “在!” “你去查一查。”萧驰野说,“查一查葛青青的祖宗十八代。” 沈泽川被萧驰野搅了找人的事,又紧着连续轮值,一直没再得空。秋猎前夕,他终于轮到了任务,果然是随驾去南林猎场。 一沈泽川下差归家,尚未推门,便知道有人在。 风泉罩着斗篷,翘指饮着茶,隔着门说:“不进来吗?” 沈泽川推开门,屋内没掌灯,风泉雪白的脸沉在昏暗中,像是个孤魂野鬼。 他搁了茶,说:“咱家是来替太后她老人家传信的。” 沈泽川把手上的脏袍子扔翘头小衣架上,说:“劳驾了。” “是啊。”风泉狠地看着沈泽川,抛去一物,“若不是要紧的事,哪需要我亲自来一趟?你得了太后这么多次的恩,如今该一一偿还了。这次秋猎,如事不成,你便也不成了。” 沈泽川接着东西,是颗裹着布条的东珠。他指尖一抹,那布条里出半字墨迹,是林。 楚。 沈泽川的目光移回风泉面上。 风泉起身,朝沈泽川走来,说:“你做成了,太后就仍然能把你当条狗使唤,留你一条命。但你如若没做成,留着你也没意思。” “高手如林。”沈泽川说,“我尽力而为。” 风泉目光刺了半晌,嘲一笑。他跨出门,抖上斗篷,融入了夜。 沈泽川点了灯,站在桌边把布条烧掉了。 火舌舔舐着,林字化作了灰烬。 南林猎场在阒都东南方,划地极广,平光禄寺的食材有一半都取自于这里。八大营调动了一半,浩浩地跟随圣驾。 沈泽川驱象而行,听着马蹄声似如奔雷,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的马。果然下一刻见海东青直扑过头顶,从草间拽起只野鼠,再次腾上云霄。 萧驰野和李建恒连同一群阒都纨绔打马而过,哄哄地直奔向前,他座下那匹通体乌黑、口雪白的骏马着实扎眼。 小吴仰头羡慕地说:“这萧总督的鹰和马都是好宝贝!” 沈泽川说:“都是野物。” 小吴年纪小,耐不住寂寞,一直要同沈泽川讲话。他坐在马上,吃着红薯干,用槐州口音说:“川哥,你晓得那马和鹰叫什么吗?” 沈泽川笑说:“野么……就那几个字。” 小吴伸着身子,表情丰富,说:“那鹰,叫猛!你听着凶不凶?那马倒不凶,叫浪淘雪襟!” 他把每个字都咬得重,听起来稚气十足,逗乐了一众大人。 李建恒着气,回头见了,对萧驰野说:“唉,我见他一次,就想一次,他怎么没生个女儿身!” 萧驰野绕着马看向李建恒。 李建恒忙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昏头到那个地步!” “一会儿到了地方。”萧驰野说,“外出须得告诉我,夜里左右不要离了侍卫,你带的女人一个也不能入帐。” “我没带女人。”李建恒虚张声势地狡辩。 萧驰野冲他笑了一下,说不上的气。 后边晨驱马追上来,说:“总督,那些女子,皆让人送回去了。” 李建恒不是滋味地咬着舌尖,过了半晌,说:“策安,讲句掏心窝子的话,人都不给睡,那些秋猎还有什么意思?” “意思多了。”萧驰野说,“晒太也比你窝帐篷里有意思。” 李建恒长吁短叹,再没一路上的神气,垂头丧气地继续走。 到时已近天黑。 沈泽川不是头天的差,所以待在后边打杂。乔天涯也来了,招呼锦衣卫们吃。 他看见沈泽川手里的碗,忽地说:“你酒量行啊。” 沈泽川说:“一碗的量。” 乔天涯也不戳破,这人不像是混锦衣卫的,更像是混江湖的。他用匕首抹着烤,说:“来了猎场,都给我用力地吃!一年就这么一回,吃的都是里边平时用的东西,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他嚼着,说道。 “当差还是要带刀,明晚到你的时候,你用青青的。怎么不带呢?驯象所不是教了你两手吗?” “刀器太重。”沈泽川一副手不能提的模样,说,“随身带着吃不消。” “你这身子骨。”乔天涯说,“不会是萧二踹坏的吧?可惜了,那是一等一的混子,还讹不了。不然就凭那一脚,哥哥也能敲得他倾家产。” 周围的锦衣卫笑起来。 沈泽川动了角,借着抿酒的动作,目光顺着碗沿飞速打量了一圈。 全部刀不离身。 除了他,还有谁也是为杀楚王而来?除了在座这些,还有看不见的影里,又藏了多少冷眼等待的杀手?即便萧驰野是天纵奇才,在这重围之下,他保住楚王的胜算又有多少。 隔着几座帐篷,萧驰野和李建恒还在跟人吃酒耍骰子。 第22章 雷鸣 翌晨时,咸德帝坐镇秋猎主场,他的身体不能骑马出猎,便备了些赏赐,叫御前男儿们去猎场博个彩头。 李建恒爬不上马,蹬了好几脚才翻上去。咸德帝看着他,说:“建恒当做表率,朕等着尝你的猎物!” 李建恒捏着缰绳,早就吩咐了侍卫,即便他打不着,也不会空手而归。于是此刻意气风发地出发,后边群卫紧随,萧驰野也策马在侧。 南林猎场一马平川的草场尽头,是延绵而去的树林。黄了的枝叶垂着晨,放出的大小猎物们受着马蹄与呼喝声的惊吓,在草丛间四散奔离。 李建恒握紧弓,在马上费力拉开,对着只兔子放出一箭。那箭无力地戳在地上,隔得有些距离,左右先是一阵闭眼喝彩,接着前去察看的侍卫提回只备好的兔子。 李建恒心意足地对萧驰野说:“我这箭法还成吧?当年还是皇爷爷教的!” 萧驰野诚心实意地说:“我在离北都没见过这般的箭法。” 李建恒立刻笑起来,说:“你在阒都这么久,别是已经忘记了如何拉弓吧?” 萧驰野只带了个寻常弓,还不如锦衣卫拉的有斤两。他说:“我也给你一手吧。” 说着萧驰野拉开弓,对着前方空地放了一箭。那箭比楚王的还要疲软,连地面也戳不准。左右又是一阵闭眼胡吹,萧驰野很是受用。 乔天涯等在后边原本等得不耐烦,见着此景,又乐了,说:“瞧见没有?不好好练功,就被人当傻子捧!” 沈泽川看着萧驰野的肩臂,又想起了那枚骨扳指,不由地笑了笑。 楚王没骑多久,就酸背痛,不肯继续深入。这是昨晚喝多了的结果,这会儿哪都不舒服。他又纵马瞎逛了一会儿,熬得时候差不多了,就催着人回去。 后边的侍卫箭都没完,又一阵风似的簇拥着他回去,连东边的林子也没去。 李建恒下了马,跪在御前,边上的潘如贵给咸德帝清点着猎物。他越听越高兴,说:“皇兄!还有个火狐狸呢,顶好的,正好给您当风领围。” 咸德帝也高兴,说:“倒比在阒都更神了!潘如贵,把东西给楚王。” 李建恒兴高采烈地掀了绸布,却见那底下呈着把绝非寻常人能够拉开的大弓。他当即兴致缺缺,嘴上还要说:“谢皇上赏赐!” 咸德帝笑一声,稍咳了几下,说:“不喜?这本也不是让你拿去用的。这弓是早年太|祖皇帝留下来的,玄铁配龙筋,重达一百二十斤,就是如今的天下四将也拉不开。把它赐给你,是想你时时勤勉,对着这弓,记得起太|祖皇帝的大业艰辛。” 李建恒应了,叫人把弓抬下去。 晚膳时咸德帝把李建恒唤到了跟前坐,紧倚着自己。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在座百官皆心知肚明,却仍然要装聋作哑,因为花阁老花思谦依然与楚王平起平坐。 待到酒足饭,便升了篝火。 咸德帝今一直不退,在座的人跟着不能退。李建恒已经坐得乏了,却见咸德帝没有歇下的意思。 怎么回事。 李建恒冲萧驰野打眼。 萧驰野却装没看到。 此时歌舞已退,火势正凶。咸德帝忽然拢衣而唤:“海卿。” 海良宜整理衣袍,恭恭敬敬地跪在御前,答道:“老臣在!” 咸德帝说:“你今要干什么?” 海良宜磕下头,说:“老臣今要保举六部户科都给事中薛修卓陛见上奏之权!” 花思谦已察觉到什么,他抚着胡子,说:“仁时何出此言?都给事中本就有直谏皇上之权。” “话是如此。”海良宜说,“可薛修卓的折子屡次递不到御前,不如直接觐见。” “什么折子会递不到御前。”花思谦说道。 咸德帝说:“朕也好奇。海卿,叫他上来说。” 潘如贵得了令,与花思谦对视一眼,跨出两步,说:“传户科都给事中薛修卓觐见!” 薛修卓没着官袍,像是才下马,有些风尘仆仆。他上来谁也不看,先跪地向咸德帝磕了头请安。 “你有何事要说。”咸德帝在风中问道。 薛修卓说:“臣授职户科都给事中,要务是核察户部财务详细。咸德五年三月,臣稽核咸德四年的支出总账,发现有项补贴二百万两,为着谨慎,臣按照户部‘补贴厥西十三城’的说法,亲自去了趟厥西。厥西布政使江|青山与臣连对账,发现咸德四年的划出补贴里,真正给到厥西十三城的只有一百五十三万,其余四十七万两不翼而飞。接着同年八月,兵部开支边陲军饷,户部拨了二百八十万,其中一百八十万是给启东五郡守备军,一百万是给离北大郡。可是这银子拨下去,等臣追到落霞关,只剩八十三万两!诸如此类,一桩桩一件件,国库亏损数额巨大,这些钱去了哪儿?到底是谁拿走了,花阁老不清楚,臣皆有本上奏!” “你胡言语!”花思谦冷喝一声,“户部年初都要当殿对账!有什么亏损,户部尚书不知道,内阁不知道,大内司礼监秉笔也不知道,偏偏就你知道?!” 海良宜抬首,稳声说:“老臣知道!从咸德二年开始,户部所供账本就分真假两册,每年递什么,户部尚书说得不算,你花思谦说得算!” 篝火间“劈啪”地炸响,犹如惊雷,砸得在座寂静无声,谁也没料得咸德帝会以这种办法突然发难。 “好啊。”花思谦却笑了一笑,拍案而起,“胡攀咬起来了?什么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花思谦行事坦,素来以皇上为先!有什么说不清楚的账,现在拿出来,郑国适,与他算!” 户部尚书郑国适慌忙跪下,说:“皇上,臣要问一问薛给事中,既然是咸德四年的账目出了问题,怎么等到了如今才拿出来说?若真的有了问题,他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薛修卓快速说:“如今地方官进都,不见上官,不拜皇上,先投名帖,去往花府与潘公公的别院恭候拜见。花声势浩大,试问谁还不敢以花阁老马首是瞻!” “我年年都要给下放的监察御史们说,有问题,就说么!怕什么?我花家的账本都供到了皇上跟前,清清白白!”花思谦盯着薛修卓,“薛延清,永年时你得入阒都做官,还记得是谁保举的?我算你半个老师,你便这样构陷我!”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