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叫福,说:“可不是,早上才醒的,里边娘娘们都喜极而泣, 太后亲自嘱咐太医院好生看顾。” 这旨意里说的话都是场面话,无非是褒奖军、锦衣卫及户部主事此次行动快速,防卫及时,但具体怎么赏,仅仅是一笔带过。 福才上任,平都在内阁大院里伺候。内阁官员瞧不上太监,海良宜尤其厌恶宦官,所以福以往办差,是见不到海良宜正脸的,他得退避在侧,跪身答话。海良宜问什么他答什么,不敢科打诨,更不敢嬉皮笑脸。如今他在这儿不仅得了杯热茶,还见萧总督不拘小节,是个潇洒人,于是在谈话间也逐渐放松了,有心想卖萧驰野一个情面,借此跟萧驰野攀个情。 “奴婢这些子一直在内阁走动,为阁老提壶捧盏,多少也听到了些有关总督的风声。”福挪动两步,低声说道。 萧驰野面不变,抬手示意旁人退开,与福勾肩搭背,说:“那就是阁老跟前的红人了,我如今也得看天行事,马上要刮什么风,全靠猜啊。公公指点一二?” 福连忙说:“指点不敢当,总督为君为民,办的都是良心差,阁老也是知道的。此次封赏内阁也参酌了几,没坏事,总督等着就是了!” 萧驰野只笑:“此次功名不敢贪,非我一人之力能够平复,赏大了,我心里也不踏实。” “总督哎!”福拍腿,“您这也太谦逊了,那锦衣卫办差的是不是沈泽川?” “是啊,”萧驰野说,“是个冷面人。” 福听过他们不和的消息,当下一笑,说:“谁晓得这回就让总督跟他凑在一块了呢?事情既然办完了,他铁定也是要赏的。但他任职锦衣卫,怎么赏,内阁也不能僭越,得看皇上的意思。” “他年前才破例提拔成了南镇抚,如今又赏,那也太快了。”萧驰野说,“内阁没异议么?” 福把茶盏小心搁好,说:“总督厌烦他,自然注意他,但现如今内阁大人们忙的都是别的事,他要真升了,谁也不敢再为这点事去驳了皇上的面子。皇上连续遭劫,就是海阁老,这会儿也是百依百顺。不过奴婢与总督说句私心话,这人他升得快,反倒有隐患。锦衣卫如今五品以上的挂牌官儿全是家有底蕴的哥子,那沈泽川……谁瞧得起他那家世?现在到街上喊一嗓子沈卫的名字,都能引来无数唾沫星子,他升到了上边,只会让这些人明里暗里地羞辱。功高了,赏过了,那是要遭人嫉妒的。锦衣卫本就是个如似虎的庞然大物,他想拿稳奖赏,还得看本事!” 萧驰野又与福说了些闲话,让晨把人送出去。晨送到了外边,扶了把福,等福上了马,走了一半,觉得袖中沉甸甸的,掏出来一看,顿时喜笑颜开。 “总督大方,”福把银子回去,“是个当朋友的人。” * * * 沈泽川见了梁漼山,听他把账目算得清楚,又问了几句,他都能对答如,很有条理,这人做个不入的吏胥委实可惜了。 沈泽川说:“这几慌,阒都大小药铺数不胜数,药材来往混繁琐,你能记得这般清楚,费了心。” “卑职当差干的就是这个,分内事,应该的。”梁漼山关切地说,“大人今气好。” “药到病除,已无大碍。”沈泽川说,“这账目要誊抄,户部留一份,你得上报,再给军一份,叫他们也心里也有个底。” 前几疫病蔓延,人心惶惶,前仇旧恨都能搁一边,但如今雨停了,该论功行赏了,三方人都掺在里面,难保没有相互攻讦、背地里踩踏的事情。 梁漼山在下边当差,见得多,原本以为沈泽川与军不睦,这会儿该掐得脸红脖子,谁知他既不出头,也不声张,事情办完了,也没霸着功劳不放。 梁漼山踌躇片刻,还是说:“这账是大人嘱咐卑职记的,就这么递上去……” “我病中糊涂,许多事情都是你自个儿做的。”沈泽川合了册子,“我看你行事条理有序,又在户部当差多年,怎么只是个案头吏胥?” 梁漼山似有预,涩声说:“卑职从咸德二年开始在户部当差,那会儿上头是花家人……卑职囊中羞涩,只会办差,没有银子去打通关节,上边让我原职办差,这些年的都察考绩也都是中下,无功无过吧。” 沈泽川沉默须臾,说:“如今皇上广开言路,六部又稀缺人才,你也不必黯然伤神,机会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 梁漼山知道沈泽川这是要提点他,赶忙行礼,说:“镇抚大人的知遇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沈泽川起身,倒也没有再说,掀了帘出去了。梁漼山怔怔地看着地面,半晌才发觉自己已经泪面。 他没与沈泽川说,他出身厥西,前头几十年耽搁在了读书上,迟了几年才考中。一开始要去吏部当差,叫人花钱顶掉了,又转去工部,干了几年都是优异,因为会算,所以又转调到了户部。到了户部,本以为是大展拳脚的时候,结果上边着个花家远房子弟,浑得不成样子,差是他办的,但报上去都是人家的名字。他想找门路去别的地方,上边又不同意,要把他当不花钱的劳力榨,他被一再,最终竟成了个连官都算不上的吏胥。 本以为是生平傲杀繁华梦,已悟真空[1],岂料福祸相依,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 * * 后两内的令才解,六部运转正常,昭罪寺撤人,尚未痊愈的病患都由太医院继续照看。 沈泽川干干净净,蟒袍鸾带再度上身,佩刀挂牌立在门前。萧驰野也收拾利索,怒狮红袍着身,显得个高腿长。 两个人假惺惺地拜别。 “我要走这边,”萧驰野打哨唤来浪淘雪襟,拍了拍马背,“镇抚大人跟我一道入?” “总督先行,”沈泽川客客气气地说,“卑职要去指挥使跟前禀报。” “待在人下边就是不大痛快,”萧驰野翻身上马,“什么时候上来玩玩?” “我怕高,”沈泽川仰头看他,“你且坐稳了。” “后事繁琐,我能不能坐稳,得看你愿不愿意手下留情。”萧驰野用马鞭点了点自己的膛,“轻点。” 他们二人在昭罪寺前分别,沈泽川没有立刻去寻韩丞,而是驱车到了安置纪纲和齐惠连的地方。 这小楼围院,墙头着棵半死不活的梨树。沈泽川入内,穿院上阶,却看见正堂大门紧闭,没有纪纲和齐惠连的身影。 乔天涯察觉出氛围古怪,从地上的凌的脚步上看出有人,他手掌握住刀柄,迈步向前,笑声说:“没人么?没人鄙人就拔刀了——” 遽然刮了阵风,吹得梨树枯枝摇曳。院内荒草袭上袍摆,乔天涯利眼环顾,已经发觉着院内院外全部都是人。 “拔什么刀?都是人了。”屋内传出个颇为虚弱的声音,“兰舟,怎的不吭声呢?” 沈泽川眸中狠厉隐现,却生生笑出来,说:“二少,病好了?” 奚鸿轩在屋内裹着狐裘,瘦了好些,面却十分难看。他端着茶盏,斜眼盯着门,恻恻地说:“不好怎么敢见你?好兄弟,你在这儿藏了大人物,怎的也不打个招呼呢!” 沈泽川哈哈大笑,抬手示意乔天涯退后,自己猛地推开门。门内灰尘惊起,一屋子的侍卫齐刷刷地看着他,都是刀已出鞘,映出一片雪光。 奚鸿轩坐在最中间,捏着茶盏。 沈泽川毫无惧地跨入,说:“一傻一疯,算什么大人物?你要拿,与我讲一声不就好了?” 奚鸿轩笑不出,说:“若是齐惠连都不算是个大人物,那海良宜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兰舟啊兰舟,你藏得够深!永宜太傅亲自教引,哈哈!指望你做个皇帝么?” “他都疯了,”沈泽川出帕子,不急不慢地擦着灰尘,瞟奚鸿轩一眼,“你怕个疯子?” “我怕!”奚鸿轩突然摔了茶盏,“疯子教了条疯狗,咬得我猝不及防、血模糊啊!” 周围刀锋霍然近。 沈泽川一哂,说:“这话讲得好没道理,你要杀我,先让我做个明白鬼。” “你是不是,”奚鸿轩声说,“跟萧二联手玩了老子?” 屋内气氛骤然凝结,影打在沈泽川的侧脸。他静了片刻,倏忽一笑,撑着桌沿。 “是啊。” 沈泽川端详着奚鸿轩,眸里漆黑,轻蔑又地说。 “我敢这么说,你敢这么信么?” 作者有话要说: [1]:《殿前·懒云窝》吴西逸 第71章 诈局 气氛肃杀, 落针可闻。 奚鸿轩扶着椅把手, 在这让人心惊跳的氛围里反应迅速,他说:“真假混淆, 你又在抛魂阵!沈兰舟, 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刀已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沈泽川偏头睨着刀锋,“你大可一声令下, 取我项上人头。” 奚鸿轩不敢有丝毫松懈, 在这对峙里,不肯放过沈泽川任何细微的表情。他虽然稳坐椅中, 心里却比沈泽川更加地着急, 然而他越是告诫自己不要受沈泽川的影响, 就越是会被沈泽川的眼神和语气带动。 “我们好歹兄弟一场,”奚鸿轩皮笑不笑,“兰舟,如实代, 我给你留个全尸。” “杀人不过点头地, 你尽管动手, ”沈泽川说,“来啊。” 奚鸿轩手指紧紧抠在椅把手上,与沈泽川对视,但是沈泽川太镇定了,于是奚鸿轩说:“你就不担心齐惠连么?你死了,我就扒了那老狗的皮, 再把他卖给太后讨份情!” 沈泽川说:“你若是早二十年把齐惠连给太后,她兴许还真能赦免了你此次的疏忽,可如今的齐惠连不值钱。他活着不值,死了更不值。你也是商行老手,做这么个亏本买卖,心里边舒坦吗?我看你是鬼心窍,病傻了。” “齐惠连装疯卖傻罢了,”奚鸿轩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夹着尾巴苟延残,为了活命,扮得可真像啊!” 沈泽川冷笑:“这个时候试探我?他就是个疯子。” “他若是个疯子,你又是师从何人?”奚鸿轩伸颈,“昭罪寺让你胎换骨,六年前那哈巴狗儿似的沈氏余孽,怎么就变得这么有胆有谋,啊?兰舟,你说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沈泽川神郁,“做个哈巴狗儿仰人鼻息,叫人踢来踹去是个什么滋味,你不知道吗?我不层皮,怎么熬得出头,求人不如求己。你我皆是险境逃生,如今却要同室戈,奚鸿轩,卸磨杀驴四个字你玩得好。” “若非你透风声,藕花楼岂会无故坍塌?我们在里边称兄道弟,你出来就反手一刀,论狠,我哪儿比得过你!可是天不遂人愿,我没死!”奚鸿轩寒声说,“你想两头讨好,没这么便宜的事情吧?” “萧二能给我什么,”沈泽川薄讽,“值得你这般猜忌?他不是萧既明,做不了离北王,也号令不了离北铁骑,他不过是这阒都里的困兽!他与我有什么差别?他有的东西,我一样不缺。” “他有你没有的好命,”奚鸿轩说,“他乃离北王次子,正经嫡系出身,与萧既明一母同出,即便继承不了离北王位,也有数万兵马甘愿听凭调令。你缺的不就是兵?” 沈泽川眉间冷淡,说:“我任职锦衣卫,要兵马干什么?阒都才有我的活路,离开阒都我便没有用武之地。我是沈卫庶八子,你是奚氏嫡次子,你我谁好过?可见嫡庶之分也没什么差别。人么,没有走到头,天也下不了定论。” “你讲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已然把这世间秩序视为无物,”奚鸿轩抬起手指,指着自己的脚尖,“但你还是得认,有人天生就是来做主子的,世家上维系更迭,这就是命!若是嫡庶无差别,那么血脉如何维持正统?他姓李的就是比你姓沈的更高一截!” 沈泽川盯着奚鸿轩,放声而笑,那含情眼里疯癫再起,他说:“是了,是了……” 乔天涯在这瞬息间,见沈泽川杀意滔天,几乎以为他要拔刀了。岂料下一刻,沈泽川又和颜悦地说:“既然如此,我跟着他萧二能有什么前途?你听风就是雨,今设局杀我,来必要后悔。” 奚鸿轩惊疑不定,犹疑不决。他脸上没,只耷拉了眼,说:“死到临头,你还敢装模作样!你前脚才出昭罪寺,后脚就到这里来,不正说明这里对你是个紧要地儿吗?” “那是自然,”沈泽川的情绪仿佛沉入了深潭,连一点涟漪也看不到,他说,“那是齐惠连,即便疯了,也是当年连中三元,由东躬亲请出山的齐惠连。他在我手上,除非是死,否则我决计不会把他给别人。” 沈泽川料想得不错,奚鸿轩是设局诈自己,他本不知道齐惠连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不过是想要先发制人,打得沈泽川措手不及。奚鸿轩虽然没有薛修卓的能耐,但他却有一样别人都赶不上本事,就是辩才。他当能够仅凭一场茶楼会谈,煽动起太学惊变,就是因为巧舌如簧,而这也正是他的破绽。 他如果真的肯定沈泽川与萧驰野在设局玩他,便不会给沈泽川留下开口的机会。他既然拖着病躯到了这里,就是因为他本不确定沈泽川到底有没有和萧驰野联手,所以才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在舌剑里套一番沈泽川的话。 “你要齐惠连干什么?”奚鸿轩忌惮地问。 沈泽川忽然心生一计,他就势俯身,对奚鸿轩说:“齐惠连是太子的老师,当年东事变,我听说还有个皇孙尚在襁褓,纪雷死前没有与我代皇孙去向,我怕齐惠连知道,所以要看紧他。” 奚鸿轩忍不住变,说:“太后刀下没有余孽,斩草除乃是常规!你做什么秋大梦!” 沈泽川说:“若是没有皇嗣在手,谁敢这样谋害皇上?他死了,大周就没有姓李的了。这事不是你做的,也不是我做的,你与其在这里跟我反目成仇,不如放下刀,和我好好商议对策。”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做的?”奚鸿轩不动,“藕花楼什么构造,别人不知道,你却最清楚,动个手脚最方便不过。再者此番我连续遇劫,你却一升再升,功劳大了!” “我才得圣恩,正是要好好蓄力上爬的时候,杀他干什么?况且你我合谋时间不短,空口白牙,萧二凭什么就信了我?”沈泽川对他缓缓笑起来,“我杀你,该是有更大好处的时候。” 他把这句话讲得半真半假,听的人却骨悚然。奚鸿轩掩咳嗽,借着这空隙,避开沈泽川的目光。 他们虽然先后合谋杀掉了不少人,奚鸿轩却仍旧不能跟沈泽川正面对峙。这不是一时的怕,这是随着相识而累积下的恐惧。他忘不掉纪雷被削过后的模样,所以此次起了疑,便想赶紧行动。 这个人不能留。 奚鸿轩心道。 待时机合适,不论如何,都要杀掉他!这样的人必然不会为自己所用,他讲的嫡庶无差已经暴了他对于八大家毫无敬畏之心。大家都是与虎谋皮,比的就是后谁更快。 奚鸿轩暗自拿定主意,也是一笑,说:“我吓一吓你,也是因为我在那坑里着的时候给怕了,兰舟,你若是进去躺一躺,必然会明白的。你们都还杵着做什么?收刀收刀,不要伤着镇抚大人。” 周围的刀陆续归鞘,奚鸿轩却没让他们出去。他拉着狐裘,说:“这几事发突然,我们消息不通,难免相互起疑。话说清楚了就好,来,兰舟,上座谈。” 沈泽川说:“刀剑无眼,下一回,二少先与我打个招呼,好让我准备准备,也不至于像今这样仓促。”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