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行商 行商们着急见沈泽川, 是担心自个儿的生意。 堂内吵吵嚷嚷的, 各种口音夹杂在一起,都在同鸭讲, 没有了颜氏居中调和, 好些人连官话都讲不通顺。颜何如在敦州开办了这个“小互市”, 他们跟土匪和边沙各部都做过买卖,走的是茶盐铜铁这类生意。现在颜何如被看押起来了, 他们怕沈泽川追究, 便约好了一起登门,想闹成法不责众的局面。 晨招呼着侍女看茶, 不仅是堂内坐了人, 就连廊子底下也站了人, 都是闻风而来的行商。他们天南海北哪儿来的都有,哄哄地挤着,把庭院吵得像闹市。 沈泽川坐在这里,不管听到什么都会回答“说得在理”。堂内吵到快晚上了, 迟迟没进展。沈泽川像是什么都回答, 可他又什么都没答出来, 把行商们晾得腹中饥饿,心火窜。 萧驰野去隔壁跟澹台虎把军务都谈完了,出来看天昏沉,堂内点了灯。外边的行商席地坐的、斜靠着的各式各样,里边沈泽川还跟行商耗着。 费盛挑帘出来,到萧驰野边上轻声说:“主子问侯爷, 军务谈妥了没有,若是谈妥了,就开饭吧。” 萧驰野说:“这些人打发了?” 费盛答道:“主子说不打发,就让他们留着,晚上还请他们住这儿呢。” 萧驰野便颔首,说:“那就到隔壁院子开饭吧。” * * * 行商们都打定主意要从沈泽川这里讨个准话儿,起码得见一见颜何如。他们的货物都积在颜氏的别院里,现在边沙骑兵和土匪都退走了,这些货物怎么办?颜何如可是跟他们打过保票的,是留是走,都得再谈。 但沈泽川太极打得漂亮,就是没个准确的意思。行商们忌惮敦州都是兵,不敢跟沈泽川翻脸,只能忍着火气继续坐在这里,一定要耗着沈泽川。 沈泽川把敦州的要务都看完了,算算时间差不多,看费盛回来了,便起身朝行商笑道:“各位在这里坐了一天,事情咱们可以稍后再谈。我特地差人备了酒席,咱们待会儿席上详谈。” 说罢也不解释,由费盛挑着帘子,俯身出去了。 坐在里边的行商们等了半晌,不见沈泽川回来,也不见侍女进来上菜。待他们打帘出来一看,发现院里就剩面孔了,连个近卫都不剩。 了几管烟的男人着急,一拍大腿,说:“莫不是跑了吧?” 行商们顿时大惊,麻雀似的拥挤在一起,冲往庭院门口,到了跟前发现门被堵死了。 有人悚然道:“难道是想杀人灭口?那可不行啊!府君、府君!我们都是怀揣官府文书的正经商人!” 外边的费盛听着砸门声,挎着刀,说:“胡鬼扯什么呢?府君请诸位在院里歇息,你们不是不情愿走嘛,那就睡这儿!” 行商们大喊:“我们要见府君啊!” 费盛冷笑起来,说:“今不是都见了吗?我主子可是待在里边陪了诸位半天。”他说着差人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就这么朝门坐下,“诸位的货,我们都查看过了,其中铜铁都是官府严的东西,想出来没那么容易。” “现在各处得很!”先前烟的男人踮着脚趴门上,狡辩道,“搞几批货还是容易,生意就走这么一次,我们都是本分人!” 费盛不跟他们绕圈子,抬手接过册子,翻着页说:“知道我手里拿着什么吗?就是颜氏当铺的登记册子,里边详细地记着各位每月到敦州带的是什么货。白纸黑字,做不了假吧。” 里头的行商头接耳,揩汗的、振袖的又挤在一起,吵得费盛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最后那男人又伸长了颈子,隔着门喊:“走茶早就不了呀,欸,我是走茶的!你把门打开,不要波及无辜嘛!” “中博这两年破败成这个样子,你往敦州走茶给谁啊?颜氏自个儿就是南下最大的茶商。”费盛说着抬起绣刀,用刀鞘使劲敲了敲门板,“别吵了!赶紧都如实代了!” “代什么?”男人嘴硬道,“货都在册子里写清楚了,你拿着对不就都清楚了?” 费盛晃了晃手中的册子,说:“这东西送到了阒都,给衙门你们谁都跑不了。我给你们讲,我主子宅心仁厚,给你们留了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们只要在纸上如实写下到敦州来是跟谁合计、为谁折兑白银的,我就马上开门放你们出来,过去的账也跟着一笔勾销。” 茶盐铜铁,除了茶,后边三样都受朝廷管制。奚氏在厥西能开设铜矿,是皇命特许,他们按月要跟户、工两部稽对账目,还要专门派监察的管事。只是这差事油水太多了,派下去的管事又是由户部挑选,往往和奚氏沆瀣一气,联手对朝廷做假账,替奚氏瞒藏铜铁。奚氏以外所有的铜铁出,都可以看作是地方官商在勾结。这些铜铁和军粮一样,是从大周内部偷出来换取暴利的东西。 颜何如在敦州开办当铺和行院,不只是明面上给各地行商一个易场所,还包括替地方官员销赃,在这里把东西折兑成白银。六耳带沈泽川的队伍进敦州的时候话没有说完整,那就是想进敦州,需要的特定暗号不仅仅是为了“讲规矩”。 费盛说完了,门内顿时犹如蜩螗沸羹,各种口音吵起来,挤得门板“哐当”作响。费盛合上册子,把刚沏好的茶拎在手上,吹着热气品起来。 * * * 晚饭前晨嘱咐厨房做鱼,沈泽川因此多吃了半碗饭,最后还剩的半条鱼都进了萧驰野的肚子里了。二公子只要不自己挑刺,吃鱼还是痛快的。 饭后两个人站檐下听隔壁的行商在骂祖宗,萧驰野漱了口,拭嘴的时候说:“不是还有只蝎子吗?趁这会儿叫他来,我有事问。” 晨退下去喊人。 萧驰野转向沈泽川,问:“最近怎么不叫丁桃跟在身边?” 沈泽川看着萧驰野说:“雷惊蛰在敦州,历熊要是没人盯着,指不定就跑出去找雷惊蛰了。丁桃跟他玩得好,两个小孩儿待一起正好。” 萧驰野抬起手里的茶盏,喝了一口,像是信了。 沈泽川偏头时出了些许脖颈,上边都是萧驰野的痕迹,隐隐约约的,衬得那玉珠更白了。他没接着丁桃继续说,而是道:“上回的臂缚坏掉了,这次回茨州再打一个。” 萧驰野想起臂缚就想起哈森,他看向夜,说:“修修还能用。” 萧驰野没有跟沈泽川提起过哈森,那场败仗让他迅速沉寂了下去,把那些豪言壮志都藏了起来。送辎重真的累,但离北没有不累的人,就连陆亦栀都为了战地的御寒冬衣整补旧袄。萧驰野被萧方旭收进了鞘中,但他甘之如饴,情愿这样等待时机。 “我给你打两只,”沈泽川认真地说,“也刻上我的名字。” 萧驰野抬臂,捏着了沈泽川的下巴,顿了须臾,说:“臂缚就不要刻名字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萧驰野不乐意沈泽川跟着他在那里出生入死,名字也不行。他要个好兆头,他要沈泽川长命百岁。 * * * 海古跟颜何如关在一起,已经饿了两了。他还带着伤,被拖到檐下时干舌燥,强撑着神。 萧驰野蹲下身,把海古笼罩在影里。骨津即刻低了海古的脑袋,拨开他的头发,出颈侧的蝎子刺青。 “格达勒的蝎子,”萧驰野沉声说,“你跑中博来干什么?” 海古的手臂被捆得紧,他蹭着地面,不肯回答。骨津勒着他的喉结,把他的头卡了起来,朝着萧驰野,寒声说:“答话。” 海古呼沉重,他迅速瞟向门边站着的沈泽川,但是这个眼神怒了萧驰野,他的脑袋几乎是立刻就被掼在了地面。他贴着冰凉的木板,发出挣扎的声音。 “我不是敌人!”海古挣不了,觉得像是被铁臂碾。他拼命向上看,只能看见萧驰野的靴子,他说:“帮帮我,沈——” 萧驰野面无表情。 海古逐渐不上气,他面颊擦着地面,在濒临死亡时喊道:“我还有、有很多话没有讲完!”他使劲着气,“你们不想知道白茶的事情了吗?!” 萧驰野说:“在你学会‘回答’以前,我们什么都不想知道。” 海古的脖颈觉到了那力道,他吃力地抵着脑袋,鬓边淌着汗,呛着声说:“我、中博咳、咳!是逃命!” 沈泽川的右手双指隐约痛起来,他迈步走近,停在了海古的身边,说:“三前你对我说,你把我叫作格达勒的儿子,是因为白茶分裂了你们。” 海古艰难地咽着唾,着说:“没错,因为白茶分裂了我们……才有了你!” 沈泽川微皱起眉。 萧驰野骤然放手,海古大口气。骨津把他提了起来,他灰头土脸地缓了片刻,飞快地说:“格达勒在边沙话里是‘光明’的意思,这是白茶取的名字。你母亲的故事很长,如果不介意的话,先给我口水喝。我向你发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第179章 女人 雷惊蛰说白茶是格达勒人尽可夫的婊子, 其实是假话, 因为白茶本没有去过格达勒。她盛开的时间很短暂,一半的人生都搁在了端州。 三十年前, 王萧方旭还在落霞关叼着草芯放马, 阿木尔还在茶石河畔当鹰奴, 白茶就已经被卖到了端州。男孩儿们没想过几年以后自己能成为掀起惊涛骇浪的男人,女孩儿却已经深知自己即将踏上怎样的道路。 翠情是白茶的妈妈, 她当时风华正茂, 弯时雪波绵绵,倚在门边能让路过的男人都直了眼睛。她还慧眼识珠, 从一堆女孩儿里, 挑出了白茶, 并且养了白茶。 那时没有离北,北边是悍蛇部的天下。端州两面环敌,和茶石河以东的边沙各部挨得很近。响马们在这里找到谋财的道路,他们抢夺良家子, 串通衙门拟造户籍, 把其中一部分卖到了端州楚馆, 剩余的带到茶石河另一边,卖给边沙各部。 翠情的生意不好做,被同行挤得不痛快。她用半生积蓄调教这些女孩儿,请了先生教她们琴棋书画,就是希望她们挂牌时自己能够扬眉吐气,其中对待白茶最为苛刻。几年后白茶果真不负期望, 成了馆中第一。 “你知道那时的茶石河畔死的最多的是什么人吗?”海古等了片刻,没人搭理他,他就自问自答,“是女人。” 响马最猖獗的时候,人数可达近万人。他们游走在茶石河两端,用女人换取钱财。被掳走的女人即便侥幸逃,也无法再回到家中。 “后来各部把我们扔到了格达勒,”海古说,“同时也扔掉了一些不再……需要的女人。她们有时会徒步回来,但很难被双亲接纳。” 这些女人失去了户籍凭证,想再回到大周很难,就算能够回来,父母兄弟也会拒绝开门相,她们活着不如死了。如果怀有身孕就是罪大恶极,归乡不但会挨打,甚至会被烧死。 海古抿了下干涩的瓣,说:“我母亲是灯州的女孩儿,被响马卖到了青鼠部,做了青鼠部首领的阶下囚。他不仅强迫了她,还在死前把她送给了自己的亲弟弟,然后这位兄弟在一次酒宴上,把我的母亲又送给了别的人。她在边沙各部辗转……最后她带着我逃跑了。我们历经千辛万苦到了端州,值得高兴的是,她的户籍没有作废,衙门还挂着寻找她的案宗。她被围观……被辱骂,但是我们最终回到了灯州,她的弟弟接纳了我们。” 隔壁的行商们骂声减少了,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 海古坐在檐下,把那碗水喝干净,继续说:“我的母亲很开心,她为了补贴家用做了很多事情。我们在那里待了半个月,然后一个夜里,她再次被装上了马车,卖到了端州。” 海古的母亲受了伤,那是看不见的伤口,是名叫“女人”的伤口。她在端州的楚馆里接受调教,再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活着是件痛苦的事情,海古能够保证,他母亲是个无害且善良的女人。 “她在端州见到了白茶,”海古想看沈泽川,但他长记,看向了萧驰野,“你绝对想不到,白茶是茶石河畔的守护神。翠情不断地扩建馆楼,那其实是白茶的主意。她得到了能够架空翠情的力量,在端州建立起了足够强大的网,接纳了这些女人和小孩。” 白茶不是单打独斗,她只是率先挑起了那层门帘。她们隐藏在灯红酒绿的暧昧里,跟这长夜周旋。这场战争打得悄无声息,白茶意识到接纳其实杯水车薪。 “在端州户籍不好办,城外又没有守备军的驻扎,白茶的庇护也不能跨越那些高山,她是困在器中的鸟。老天不肯相助,但有些人总要付出代价,”海古抬眸,缓慢地说,“白茶把目光放到了响马身上,她要响马先得到惩罚。” “当时朱氏和响马牵扯至深,他们其实是响马在端州目无王法的后盾。雷惊蛰的母亲叫作小银蕾,她嫁给了端州朱氏。她曾经婉转地游说朱氏出兵围剿响马,但未果。那年沈卫离开阒都,中博布政使撤离,沈卫受封成为建兴王,白茶决定嫁给他。” 沈卫遇见白茶,他后来很多年里都分不清,那场相遇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但他被捕获了,甚至一掷千金,最终抱得美人归。 “白茶嫁给沈卫以后,小银蕾生下了雷惊蛰。白茶在雷惊蛰月宴时前来与小银蕾相谈,小银蕾因此向朱氏再次进言。这次她告诉朱氏,沈卫很快就会在中博掀起一场彻查,如果朱氏还想要这顶乌纱帽,就必须立刻断掉与响马的关系,并且先下手为强。随后没过多久,朱氏就呈书敦州,向沈卫陈述响马在端州的所作所为,把一切罪责推卸到了响马身上,跟着请求沈卫派兵前来剿除响马。” 沈卫同意了,他需要向阒都证明他是有用的。于是澹台龙出兵,联合端州守备军,一鼓作气打过了茶石河,把响马跟边沙各部的易地端掉了。 “但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那样,响马们投靠了嘹鹰部,他们剩余的人暂时退到了大漠。响马留在端州衙门内的细作想要找到朱氏背叛的原因,他们在多次试探以后,注意到了小银蕾,随后小银蕾就失宠了。接着没过几年,小银蕾就在朱氏后院病死了,雷惊蛰也因此失宠。”海古说到此处,指了指脖颈,“所以我说雷惊蛰是兄弟,他第一次去格达勒寻找我们,就是寻求帮助。他可能知道小银蕾在做什么,可是他仍然想要当个土匪。他告诉我,他希望我们联手杀回中博,在这里组建新的兵马,成为敦、端两州的野王,我拒绝了他,我以为他死心了,但他投靠了阿木尔。” 沈泽川重复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说白茶分裂了格达勒?” “阿木尔崛起后想要物尽其用,要求我们追随他成为对抗离北铁骑的铁锤。白茶因此改变了主意,想要把格达勒全部收回大周版图。在她授意下,我们反抗了悍蛇部的征召,不再给他们当奴隶,其中有一部分退到茶石河这边,和母亲站在一起。阿木尔不肯放弃,但当时格达勒已经被撕裂成了两部分。”海古指着自己,“以我为首的中博派,以吉达为首的边沙派。吉达认为凭靠女人的力量无法得到土地,我们需要能够长久居住的地方。我认为边沙人不会讲道理,追随阿木尔还是要做奴隶,他们不会给杂种任何牛羊,最终我们分开了。” 可是白茶死了。 沈泽川想起了那场梦,摇晃的珠帘里藏着沈卫惊恐的脸。他再次捏起了右手,这只手杀掉了吉达和雷惊蛰。他的脑海里飞快地织着网,把那些没有揣摩透彻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 “杀掉了白茶,格达勒就此成为阿木尔的囊中之物。” 沈泽川回溯着阒都开始的一切。 “这才是中博兵败案的开端。” 第180章 沈卫 时间追溯到光诚帝时期。 沈泽川认为, 光诚帝开启的永宜中兴是大周最后的机会, 虽然短暂,却涌现出了无数英才, 永宜年是群贤并起的时代。这个时代昭示着大周正在复活。 当时阒都拥有一位强健果决的帝王, 他的文臣里有齐惠连、海良宜, 他的武将里有戚时雨、萧方旭。这些贤才追随着一个君主,他们抱有同一个理想, 永宜中兴是这些人共同创造出的光芒。 曾经还是鹰奴的阿木尔站在茶石河畔, 目光越过那湍急的河,看见的大周是个无懈可击的庞然大物。边沙十二部面对这样的大周本束手无策, 他们最强的悍蛇部在北方被萧方旭打得节节后退, 冬季一到冻死的牛羊遍地都是。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