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川笑起来。 “他们都说我和老爹像,”萧驰野看着沈泽川,“我去阒都的时候,认为这就是惩罚,因为我曾经为此沾沾自喜。我在阒都想要剥掉属于离北的那部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那时厌恶策安这个字,它和‘驰野’连在一起,束缚住了我的爪牙。我和李建恒吃最好的酒,但夜里我睡不着,我睁着眼也能想起鸿雁山。” 那是种焦灼的痛苦,萧驰野在那段时间里,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他知道父兄没有错,他只能恨自己。沈泽川看见萧驰野,觉得是倒影里的不可触摸,而萧驰野看见沈泽川,却觉得是唾手可得的镜中水月。只有沈泽川明白他的痛苦,那些目光缓解了他夜夜的烦躁,他当时就想占有沈泽川。 “你是沈卫的儿子,”萧驰野低低地说,“但你是我的。” 第182章 鹌鹑 行商们在院内被关了两, 没有饭菜和茶水就罢了, 最难以忍受的是没有茅厕和恭桶。他们个个憋得受不了,想爬墙出去, 结果费盛早有准备, 让人守在墙头, 兜头就是几桶冷水,浇得院内顿时炸开了锅。 “格老子的!有病啊?!都让你给吓裆里了!” 费盛坐得股都疼了, 起身走几步, 说:“嘛,反正的是你们自个儿。” 行商们都提着子, 急得两腿直打哆嗦。先前带头的男人扒着门, 忍气声地求着:“军爷, 人有三急哪!你这不是供吗!” 费盛“欸”一声,凑到门边,说:“胡鬼扯什么,我可没碰你们一手指头!” 这男人夹着双腿, 弯着连声说:“是是是, 可总得让人上茅房啊!” 费盛皮笑不笑地说:“我早跟你们讲明白了, 想出来可以,先把供货官员的名字写下来。” 行商们不是中博人,做完生意还要归乡,哪肯得罪地方官员。他们不肯写,费盛就接着堵门。他们在里边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忍着羞子解决。这开始还好, 后边就又受不住了,那浑臭味弥漫在院子里,熏得他们纷纷掩鼻。两一过,就什么都代了。 费盛志得意,把名单呈给沈泽川瞧,沈泽川要这份名单是为了探查地方官员里有没有白蝎子,他们往东边走大批货物就要留下痕迹。 * * * 颜何如饿乖了,盘腿坐着,一副老实受审的模样。他等了半晌,看沈泽川不开口,就说:“府君审我啊。” 沈泽川把名单搁颜何如跟前,说:“这些名字都是你的人吧。” “我一个做生意的,跟衙门不沾边,”颜何如歪着脑袋把名单看完,“就是些酒朋友嘛。” “你想做生意,在河州最方便,但你在敦州建立了一个小互市,再把各地行商汇聚于此,”沈泽川昨夜睡得好,今晨神清气,跟他绕弯子也没不耐烦,“用意不小啊。” 颜何如眨着眼,说:“我再有用意,那都是生意场上的小把戏,府君才是真正的深谋远虑。槐茨茶就不提了,提起来我就眼红。如今敦州也是府君的天下了,往后我跟您混口饭吃,心甘情愿做您弟弟。” “拜把子以前不如先说明白,”沈泽川说,“这些地方官侵官货,给行商们运到这里,再经过你卖给边沙各部,借此折兑成银子。你是真仗义,带着一群人发国财呢。” “你好聪明啊,”颜何如还真背着手开始代,“不错,就这么回事。我颜氏靠茶发了家,为了从奚氏手底下找条活路,在地方打点的银子海了去,可是填不呀。这些硕鼠都管着地方铜铁矿,差事肥得油,伸手就能捞出白银万两,换谁都得心动,我就干脆跟他们合起来做这个买卖。” 颜何如说到这里,没有任何害怕的神。他先后做的生意都是呈报上去会掉脑袋的勾当,可是他仍然做了,并且做得相当练。 “但我不是给阿木尔提供铜铁的人,”颜何如出了小虎牙,冲沈泽川笑起来,“府君今审我,就是因为你发现这些都是小批货,本负担不了蝎子部队的装备。” 沈泽川没接话。 “从我手里走出去的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府君查到现在,想必也已经知道我说的是实话。”颜何如盘腿坐得累,晃了几下身子,“最开始到中博做粮食买卖的人可是奚鸿轩呀。” 奚鸿轩死后,奚氏的铺子都落在了沈泽川手中。他安排葛青青在厥西没有动,就是为了盯紧奚丹。他对奚氏如今的账簿了如指掌,知道咸德四年以后的中博粮食买卖是奚鸿轩在做,到了咸德五年就变成直接倒卖给颜氏。但沈泽川翻遍了奚氏的账簿,也没有查到奚鸿轩和边沙各部易铜铁的痕迹。 “不论是兵败案以前,还是兵败案以后,能够跟阿木尔走货的地方只有中博。”颜何如说,“咸德四年以后中博失去了防御,但是阿木尔没有再度进犯,这是为什么,府君此刻心里敞亮了吧?” 为了走货。 咸德四年以后,阒都派设到中博的布政使没有一任做得长久的,更换相当频繁。起初沈泽川以为是匪患严重的缘故,但他到了中博很快就发现不是,起码在咸德四年开始的时候,雷惊蛰还没有那么强劲的实力。后来他想到海良宜在成为首辅后,准备最充分的事情就是把江青山调到阒都,暂留待定,为的就是让江青山下到中博改变当时的状况。 “我是真心想和府君混,”颜何如说,“咱们就一块嘛。” “河州去年还在给阒都运粮食,”沈泽川不着急回答,看着颜何如,“你有钱还有粮,怎么不去投奔薛修卓?他在厥西和江青山强强联手,没道理放任你不管。” 颜何如笑意收敛,说:“我也想跟薛修卓混,但这人只想要我的脑袋。” 沈泽川说:“薛修卓在查你的账?” “他不仅在查我的账,他还在查奚氏的账。”颜何如说,“这人凶得很,眼里容不得沙子,特别不讲情义。” 颜何如最不想跟薛修卓这种人打道,原因很简单,他害怕薛修卓。他早在咸德年间薛修卓还任职户部都给事中的时候,就试图贿赂薛修卓。但是没用,不仅没用,还险些被薛修卓摸到了当时的铺子。 颜何如结同盟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大家一块干坏事,相互捏着把柄。 沈泽川没顺着颜何如继续说。 颜何如见状连忙探头,说:“这是谈妥了吗?咱们拟个章程嘛,往后槐茨茶及离北互市的生意怎么分、怎么做,都可以商量,我还能给离北送粮。” “生意好说,只要你在十月以前,给离北铁骑把御寒冬衣补齐,”沈泽川拨上茶盏盖,“明年开河州必须承担茶、敦两州的粮仓供应。” “明年开你能自立为王吗?你不能。那我河州的粮食仍然要受阒都的征调,得送去给启东做军粮。”颜何如心里的算盘打得响,“戚竹音是启东五郡的兵马大帅,就挨在河州边上,我可没兵阻拦。到时候她没有如期收到军粮,第一个就要收拾我。收拾我就罢了,要是牵连到府君,那茨州也得陷入危机。” 沈泽川知道他心里都是小九九,便说:“那你的意思?” 颜何如眼睛发亮,说:“这么着吧,明年开茶、敦两州的粮仓供应由河州和茨州共同承担,我占大头,够仗义吧?缺给启东的那部分军粮,我自个儿走西边的水道去跟白马州买,那里有我的老相识。但打通关卡耗费的银子数额太大了,我得在今年冬天想法子补上,不如府君就此免掉我颜氏当铺里挂牌行商们的关税,让他们把手上积攒的东西拿去离北互市上换掉。回颜部有糙茶,我倒买到永宜港就发了。” 沈泽川喝够了茶,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欸,”颜何如跟着沈泽川晃身子,说,“这也不行呀?府君,你有点小气啊!就算是薅我的羊,也得先让我吃。” 沈泽川跨出了门,萧驰野正从门进来。 颜何如索倒在地上耍赖,大喊着:“别啊,沈哥哥!你就是我亲哥!咱们可以再谈哪!” 沈泽川回首,睨着他说:“茶、敦、樊、灯州之所以匪盗猖獗,那都是拜你所赐。从咸德五年至今,颜氏在中博赚到的银子也海了去。我没让颜氏的铺子关门大吉,就是给你点面子。明年开茶、敦两州只要有人饿死,我就算在你的头上。” 颜何如发怵,缩起了脖子,像只小鹌鹑似的。他躺地上透过费盛掀起的帘子瞧见了萧驰野的靴子,忽然灵机一动,喊道:“我还有个宝贝!” 萧驰野在阶上磕着伞,说:“什么宝贝?让你二公子也开开眼。” 颜何如当即堆起笑脸,嘴甜道:“什么二公子?是二爷!二爷在阒都喜珠玉翡翠是不是?我入秋正好新得了几块好东西,所谓宝剑赠英雄,珠玉配二爷,我老早就想孝敬二爷了!” 萧驰野一直想给沈泽川再打几只耳珰,闻言还真来了兴趣,让费盛继续掀着帘子,问:“什么货?” 颜何如知道萧驰野跟沈泽川关系匪浅,抚仙顶上沈泽川说的可是“外子”。他说不动沈泽川,但他能把萧驰野哄高兴了。他说:“等我出去了,就差人给您送到府上,供您把玩。” 萧驰野兴致好,说:“懂事儿啊。” 颜何如点头如捣蒜,说:“二爷跟府君来办事,住我这儿好些天啦,我也没好好招待,心里愧疚得不行。” 萧驰野站到了阶上,颜何如暗自咂舌,心道这萧二也忒高了,那肩臂阔得简直能在上边打滚了。 “你刚喊府君什么?”萧驰野问道。 颜何如答道:“沈哥哥。” “扔出去,”萧驰野语气骤然冷下来,“泡池子里头让他清醒清醒,连父母兄弟都忘了。” 费盛俯身拎起颜何如就往外走。 颜何如哪知道萧驰野又不高兴了,他蹬着腿,慌忙地说:“记得记得!二爷别扔我啊。”外边的风凉得很,颜何如接着说,“我还有事没跟二爷说,您——” 费盛已经把他摁水里了。 * * * 五后沈泽川启程回茨州,澹台虎留守敦州。信正好送到边郡,进了营地。 戚竹音从军帐内出来,看戚尾下马过来,说:“哪儿的信?” 戚尾呈上信函,说:“中博来的,盖的是私章。” “看来沈泽川在中博混得不赖,”戚竹音拆信,“还能活着把信送到我这里来。” 戚尾虽然没有擅自看过信,但是他也知道是什么事,在戚竹音看信的时候说:“茨州守备军建立不到半年,在敦州能击败边沙骑兵,实力不可小觑啊。” “这得谢萧二,”戚竹音把信递还给戚尾,看向沉沉的天空,“离北王把他在后边的时间越久,他来到前边冲的劲头就越猛。” 戚尾说:“过了年,阒都就该催您北上讨伐樊州翼王了。” 戚竹音没接话,她冲后边的亲兵打了声哨,接住了氅衣,在穿衣时话锋一转:“我爹还行吗?” 戚尾跟着戚竹音,说:“按您的吩咐,备了五个人轮番伺候,不许府里头的姨娘们近身。姨娘们不乐意,成去夫人那里闹。” 戚竹音原本要上马,闻言又停下来,说:“花三没她们吗?” 戚尾挠着头说:“人家那是按照公主的模样养的,不兴咱们这套,跟姨娘们讲话细声细语的,可温柔了。” “那她脾气好啊。”戚竹音想起后院的女人就头疼,接着说,“老爹中个风,都搞得他马上要咽气了一样。天天闹着分家产,连他那金马桶都惦记着。” 戚尾说:“她们怕您哪。” 戚竹音来气,说:“我没给饭吃吗?” 戚尾讪讪地说:“您盯着姨娘们的账簿,扣人家的胭脂水粉钱啊。” 戚竹音没话说了,这是笔烂账。戚竹音这些年为了给启东守备军补齐军饷,把自己的私银花得一干二净。其余四郡都能靠军屯缓解力,没战事的那几年粮仓还很充裕,但边郡不行。陆广白在边郡贴光了家产,戚竹音也在边郡贴光了嫁妆。半年前边郡军粮是烂的,戚竹音跟行商借了笔钱来填,原本能省出来还掉,可是紧跟着花戚大婚,为了娶花香漪,戚家的钱是真的所剩无几。 这些姨娘每个月的花销惊人,光是胭脂水粉就要几万两,戚竹音做主扣掉了这笔钱,就是捅了马蜂窝了,惹得姨娘们在后院哭成一片,要给戚时雨告状。 戚尾知道戚竹音的难处,便说:“要不跟夫人商量商量?她的嫁妆……” 戚竹音倏地看过去,戚尾自知失言,立刻跪倒在地。 戚竹音没再看戚尾,上了马说:“把红缨调回去,就说是我的意思。府里谁敢对花三动,就让红缨不要客气,直接捆起来送到我这里。她远嫁到启东,一不是来给我填补亏空的,二不是来给姨娘当受气包的。她前边缀的是戚时雨的名字,是我八百里疾行回来的启东大夫人,欺负她就是欺负我老子,欺负我老子就是变相欺负我。为着这口气,别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你听懂了没有?” 第183章 鱼水 沈泽川远行, 丁桃和历熊也不在, 纪纲在家中寂寞,每只能煮煮茶遛遛鸟。他厨艺好, 替沈泽川照顾着姚温玉, 上下打点无不用心, 半个月过去,姚温玉看着气好了许多。 天好的时候, 乔天涯就陪着姚温玉出来晒太, 他搜罗了好些旧书,姚温玉就在院内观阅。 姚温玉行动不便, 睡前清洗都是乔天涯代劳。但乔天涯有一回擦拭时, 发现他耳红, 在浴室内从来不正视自己。只有这个时候,乔天涯才能找到四月里的璞玉元琢。 他们其实谈很少。 姚温玉除了商谈时会开口,平时都是枯坐。他守着一方棋盘,每都在揣摩, 时常捏着书本就是一天, 早晨看到哪里, 晚上合起来时还是哪里。他夜里难眠,双腿并不是麻木的,它们时刻都在疼痛,只有乔天涯弹琴的时候会好受些。 姚温玉睡在这淙淙琴音里,宛如冥坐在细雨间。 乔天涯酒喝得少了,他把胡茬剃干净, 枕臂仰身躺在椅子里,临窗发呆的时候更多。姚温玉偶尔端详着他,发现他这样衬映着窗外的霜山和薄雾,显得很安静,好似忘记了江湖风雨,从天涯客变作了月下松。 姚温玉从不喊他乔天涯,乔天涯是需要接风掸尘的人。他酒醉时嬉笑怒骂,把剑快哉;他酒醒时行单影只,身凉意。他们仿佛是磕碎的玉碰在了一起,相互弥补着,拼凑起了往风。 * * * “近来樊州安静了许多,”高仲雄坐在炉边烤手,“翼王该是已经得知了敦州的消息,这会儿宛如惊弓之鸟。” “军队返程要经过樊州北边,挨得那般近,翼王自然要害怕。”周桂嘬着热茶说道。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