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川漠然地回头,在雪中看见了风尘仆仆的纪暮。纪暮今夜很干净,浑身没有伤。他握着刀柄,走近沈泽川。 时隔七年,纪暮没有任何变化。他冻得面颊微红,在行走间呵着气,那些挣扎在血海中的戾气消失不见。沈泽川看着他,想起了他临行前的清平调。 沈泽川已经跟纪暮一样高了,他疲惫地说:“哥。” 纪暮站定在沈泽川的面前,风雪吹动他凌的鬓发,他说:“怎么不回家?” 沈泽川说:“雪太大,忘了路。” 纪暮看着沈泽川笑起来:“傻小子,娘在找你啊。” 沈泽川回头,看见那头的花娉婷。师娘在大雪里提着灯笼,裙摆被风吹得摇晃。他看着看着,眼泪就夺眶而出。 他什么都记得,因此什么都想忘。 纪暮扶稳佩刀,穿过沈泽川,朝着花娉婷走去。 沈泽川忽然无法遏制地喊道:“哥!” 沈泽川含着哭腔,颓唐地去抓纪暮。可是纪暮没有回头,沈泽川追上去,他每走一步,脚下的血水就往上漫一寸。他仓促地拔腿,却挣不束缚,最终跌在血泊里,被尸体纠着,朝纪暮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回来!” 纪暮已经快要消失在雪中。 沈泽川什么也抓不住,被血水淹没在沦陷的天坑内。溺水的恐慌席卷而来,他不上气,只能挣扎着,眼睁睁看着微光泯灭。 “沈兰舟——!” 萧驰野捞起沈泽川,那健硕的肩膀扛得住暴雨侵袭。他带着烈的芒,用强风扫尽了这暝暗的天地,让风雪骤散。他这样灼热,烫得沈泽川周遭再也搁不下其他事物。 沈泽川陡然醒来,浑身都透了。萧驰野夹住了他的脸,在黑暗里跟他鼻尖相碰,抚般的亲吻他。沈泽川还在息,他环臂抱住萧驰野的脖颈,在这依偎里着眼眸。 萧驰野凑近了哄道:“兰舟回来,回到我这儿来。” 沈泽川心有余悸地点着头,磕着萧驰野的额头,望着萧驰野的眼睛里是恐慌。萧驰野用拇指给他揩眼角,着他的面颊。 “没事了,”萧驰野说一声吻一下,“抱一抱。” 军帐是新起的,炭盆烧得不够旺,半夜就熄灭了。两个人睡在简陋的板上,底下垫得是薄薄的褥,身上盖的是大氅。萧驰野怕兰舟生病,把他冰凉的手捉回来,进了衣裳里,贴在自己口。 沈泽川平复着呼,揪皱了萧驰野的衣裳。萧驰野的双臂始终没有松开他,就这样罩上氅衣,闷在里边跟他低声讲话。 萧驰野问:“冷吗?” 沈泽川埋脸在萧驰野的颈窝,沉声说:“冷。” 萧驰野抱紧沈泽川,用下巴着他的发心,半合着眼说:“再贴紧点就不冷了。” 两个人像是相依为命的幼兽,贴着对方取暖。沈泽川探手摸到了萧驰野背上,冰得萧驰野气。沈泽川摸到那匹,就很安心,他细细地摸着,仿佛摸着的皮。 萧驰野背部的肌明显,他被摸得,又无处可藏,只能微仰头受着,觉得眼上一阵阵发麻。最后忍不了了,抬手捉了沈泽川的手腕,翻身把兰舟摁在底下,鼻息微沉,顶着他没动。 沈泽川负气地说:“你不是要抱一抱吗?” “你那是抱?”萧驰野凑近了着他,又低声问了一遍,“你那是抱?” 沈泽川觉得这声音是喉咙里逸出来的,他看着萧驰野,像是敢怒不敢言。 萧驰野松开沈泽川的手腕,沿着他的往下,摸得沈泽川面上泛起红,那是的。他原先还忍得住,但萧驰野用膛着他,搔得他逐渐又了含情眼,在急促地气里,仰头笑起来。 萧驰野死兰舟笑了,那眼儿半眯着,潋滟都在里面,溺着他萧策安的身影。 沈泽川笑得颈间,衣裳贴在背上,汗涔涔的。他觉得累,缓着呼,接着萧驰野的吻。氅衣里好热,闷得沈泽川忘了风雪。 萧驰野知道兰舟睡不好,但是今夜他在这里。 他野心,要兰舟往后梦见的都是自己。 第210章 青鼠 翌卯时, 暴雪仍旧在下, 军帐内的炭盆都凉透了。众将聚集在内,围着桌上的地图, 在烛光里等着萧驰野开口。 茶石天坑这场仗打得不算辛苦, 却相当凶险。萧驰野占了暴雪天的优势, 在冰面上把阿赤绕离了东南方,引到了边沙布置相对薄弱的茶石天坑。阿赤的援兵来得那么快, 是因为端州在这里还有驿站, 但他把重心挪到了东南方,又对萧驰野的离北铁骑束手无措, 才给了时刻盯着端州动向的澹台虎斜线支援的机会。 萧驰野昨晚就卸了甲, 待军医退出去后, 稍稍活动了下肩臂,环视着他们,说:“我们此行不是来跟他们打胜负,而是来跟他们要端州。如今阿赤已死, 重兵还驻守在东南方, 端州城内的兵马不足一万, 是个好机会。” 费盛把药端给沈泽川,偷瞄了几眼,看府君今神尚可。 “昨有不少骑兵逃,”尹昌把手指摁在端州东南方,“这里的重兵收到消息就会怀疑我们要打端州,肯定会先上来拦截。” 老头在军议时不怕任何人, 把糟糟的胡子随意地扎在一起,就是不敢当着沈泽川和萧驰野的面喝酒,只能靠酽茶解馋。 萧驰野没有立刻回话,把机会留给了澹台虎。 澹台虎这两年也逐渐有了点自己的见解,琢磨着二爷的意思,抬手点了点端州的位置,说:“咱们现在在茶石天坑,离端州有些距离,如果东南方的重兵到这儿来拦截咱们,那端州城内的兵力就不会变。”他略显忐忑地看了眼萧驰野,见萧驰野面自然,继续说,“到时候让驻扎在洛山的邬子余绕到端州西门,就可以直接偷袭了。” 萧驰野颔首,示意澹台虎说得没错。 骨津神情微沉,他看向茶石河,说:“我们做饵是能把兵力都引到茶石天坑,但主子,我们背后就是茶石河,一旦阿木尔趁机派兵偷袭,或是哈森南调过来,那我们就要腹背受敌。到时候邬子余又绕去了端州西边,我们连援兵都没有。” “你这么说伤的可是战地的心,”萧驰野说话的空隙还要盯着沈泽川喝药,末了接着说,“沙三营不是援兵吗?” 骨津停顿片刻,摇头说:“我信不过郭韦礼。” 萧驰野倒没沿着这事继续说,他抬手,轻轻拍了把骨津的背后,说:“大哥在大境里看得清局势,端州势在必得,战地有陆广白和师父在,三大战营定然会全力拖住哈森。至于阿木尔……”萧驰野微晒,“他现在能急调的部队就是青鼠部。” 戚竹音要出兵攻打青鼠部,太后和兵部没同意,她就彻底没办法了吗? “启东的军粮由颜氏供应,马车在三前就已经通往策郡,”沈泽川嘴里都是苦味,“算算时间,大帅都该吃肚子了。” 只要让戚竹音吃,她就敢跟阒都玩花样。前几年她不入都跟这些老狐狸周旋,那是怕麻烦,如今弯刀都要伸到她眼前了,她就半点麻烦都不怕了。 “骑兵冒雪行军的速度没有平那么快,我们在这里还有准备的机会。”萧驰野说,“现在的营地简陋,敦州守备军今夜就在四野挖横沟。夜巡轮值,鹰也要放。军和离北铁骑数苦战,能休息的时候就休息,必须要养蓄锐,给邬子余拖出足够的时间。” 大雪挡道,策马往洛山传递消息肯定来不及,好在离北铁骑都带着自己的鹰,向西北飞几个时辰就能送到。 众人应声,待他们各自议论起来,萧驰野就在怀里摸了片刻。沈泽川搁下药碗,捏着袖里的折扇,大袖间忽然跳来块东西,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块油纸包裹的糖。 萧驰野像是没干过这件事,神正经地看着地图。 * * * 邬子余在洛山睡到半夜,被副将叫醒,在帐子里就着烛光拆了鹰送来的信,顿时清醒了。他觉也不敢再睡,起身穿戴铠甲,问:“那颜何如在哪儿?” 话音方落,颜何如就从帘子边冒出头,说:“这儿呢!” 邬子余攥起信,声说:“人都死了?就叫他这么进?” “欸,别生气嘛。”颜何如兜着小金算盘,钻进来,“府君叫我待在这里,我就待在这里,我能干什么哪?邬爷您也忒谨慎了。” “行军打仗不比商贾走货,出点岔子就是要掉脑袋的。”邬子余去年替离北铁骑筹备军粮时跟洛山土匪都打过道,遇上颜何如这样的并不慌张,把信先收起来,说,“我马上要出兵,洛山的匪患才除,把你留在这儿,爷们不放心。这么着,你赶紧收拾收拾,和我一块走。” 颜何如跟边沙人做过生意,把他留在洛山就没人看管,邬子余觉得不妥当,得盯着他才行。 颜何如吓得脸微白,抱着算盘跟在邬子余后边,说:“刀剑无眼,邬爷,你带着我干什么啊?我家里头的生意可都系在我身上,我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呀。启东的军粮你晓得吧?现在也由我送。我待在后边就成了,要不您派人送我回茨州?敦州也行!” “我们这么多兵,还保护不了你?”邬子余冲颜何如出森白的牙齿,“打完仗就送你回去,跟府君一块走,保准儿不耽搁你的事。” 说罢也不等颜何如回答,就喊外头的亲兵把人给进马车里,直接拴在军中带走。 邬子余在帐子口深深呼着气,天昏沉,他把适才皱的信又拿出来看。帐子里的烛光罩在他背部,他盯着那个“袭”字足足呆了半晌。 突袭端州关乎萧驰野的安危,这场仗不仅要打得快,还要打得稳。茶石天坑现在待着两个身系战局的人,损失任何一个邬子余都负不起责,他得担得起这份重量。 可老子是个押运队啊。 邬子余眉间紧皱,他的目光透过长夜,想起了初见萧驰野的时候。 “你不是离北铁骑吗?” 烈下的萧驰野半回首,眼眸幽深。 邬子余到今天都没敢回答萧驰野这句话,他似乎默认了自己只能押运辎重,但是他又不甘心。他早年因为吃酒被萧既明罚到了边博营,看着朝晖出任柳三大营的主将,如今又看着晨和骨津先后被重用起来,萧驰野把他在边博营,迟迟没用到前方。 邬子余啐了口吐沫,把信回了怀中。他在雪中走了两步,忽然跳起来,握住了拳,在空中胡挥动了几下。 萧驰野敢把机会给他,他就敢赌上身家命替二爷打一场! * * * 次酉时雪逐渐转小。 萧驰野在军帐里穿重甲,他的甲在前铁锤的攻击下有些损伤,左右双臂最严重,尤其是连续扛阿赤铁锤的左臂,甚至有些凹陷。 “邬子余已经到了端州西面,撑过今夜,明早就能跟他前后夹击。”萧驰野穿甲显得更高,几乎堵住了沈泽川跟前所有的光亮。 沈泽川坐在板上,他在这里,在旁人眼里用意更深。萧既明现在敢竭尽全力让战地三大战营辅佐中博端州战,不止是因为萧驰野在这里,还因为沈泽川也在这里,这是离北看到的诚意。 “费盛带着锦衣卫跟随海古,可以弥补暂缺的斥候。”沈泽川看着萧驰野戴臂缚,说,“如果明天你没有回来,那剩余的兵马也会投入前方。” 萧驰野留下的兵马是给沈泽川做屏障用的,倘若出现了什么意外,这些人会护送沈泽川北上,到时候沙三营自会前来接应。 萧驰野系臂缚的手微顿,他看向沈泽川,听懂了沈泽川的意思。沈泽川示意萧驰野蹲下来,萧驰野不便蹲,索撤了条腿,在靠近兰舟的地方单膝跪了下去。 帐外的雪如轻絮,费盛训尹昌饮酒的声音断断续续,离北铁骑穿在重甲踏在雪中,整齐划一地走动。周遭哄哄的,帐内的炭盆里烧着柴,架上的茶正好煮开。 萧驰野的眼神锐利,他近来的锋芒越发不可遮挡,对沈泽川说:“你在这里等我。” “我倒是想去,”沈泽川的氅衣滑落了肩膀,他学着萧驰野做过的动作,捏住了萧驰野的下巴,微偏头,“可我没有那个能耐,只能在这里做个糟糠。” 萧驰野由着沈泽川捏,闻言笑出声。 沈泽川听着骨津停在了帐外,他拿过头盔,替萧驰野戴好,在那短暂的对视里,隔着钢铁跟萧驰野碰了个吻。 “今夜以后,”萧驰野冰凉的铁指抚在沈泽川的面颊,声音低沉,“我的兰舟就是中博枭主。” * * * 萧驰野用阿赤试了自己的新刀,但这远远不够。他饿得足以下南北战场,每一场仗都是试炼,他要在这里把刀磨得更快。 东南方的边沙重兵有两万五千人,其中只有五千蝎子,剩余的骑兵缺马,不少人只能暂时充当步兵。他们失去了主将,又得不到茶石河对岸的消息,阻拦萧驰野是为了确保端州安危的被迫之举。 萧驰野要的就是这个被迫,这两万五千人一动,端州西面就彻底地空出了出来,邬子余马上开始攻城。沈泽川锁住中博的优势就此显,端州得不到任何支援,粮食都供应给了阿赤的两万人,留守在端州的八千兵马反而要饿着肚子应战。 中博打起来的时候,边郡的夜正深。 阿赤兵败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青鼠部,他们夜巡的队伍游在边郡附近。青鼠部的主将叫作苏蒙,以前是哈森的副将,在阿木尔的帐下也能参与议事,但因为部族不够强,失去了跟着哈森北上的机会,在这里和陆广白过手。 今夜边郡无雪,远远看去,锁天关像是枕城横睡的美人。空中有些浮雪,仰头找不到月亮的踪迹。 苏蒙觉得今夜的边郡太寂静,这让他心神不宁,于是他特地增加巡夜的人数,把边郡东面都尽收眼底,以防守备军的突袭。 后半夜夜巡队在荒野上架起了篝火,烘烤着随身携带的干,就着雪水填肚子。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