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争取 边郡面朝大漠, 受风沙侵蚀, 站在城墙上很少能看见苍穹。境内屋舍低矮,到这里眺望四野, 入眼皆是土黄。沿途绿植稀有, 马过数里才能看见几株歪脖病树。戈壁间的荒草层次不齐, 像是年过半百即将秃头的堂上老爷。 萧驰野的头盔上都蒙着层灰,他摘掉头盔, 背朝落, 看前方浮动在沙浪里的边郡城墙。 “这里是真的穷。”海古跳下马背,颈间的配饰“哗啦”作响。他拧开水囊, 仰头把水浇到脸上, 闭着眼说:“蝎子本不到这里来。” 边郡没田, 脚下的土地太贫瘠,在炎热的六月已经暴出要崩裂的苗头。萧驰野挪开军靴,看着黄土隙间爬动的虫。 “阿木尔费力得到的锁天关东部草野被黄沙侵袭,在咸德元年变作了荒芜地, 青鼠部因此放弃了那里, 退回边郡东边。”海古起淋淋的头发, “府君要我跟有熊部谈,却没有给我饵。这桩生意需要脑子,我没有。” * * * 海古不老实,他知道该怎么谈判,就像他跟颜何如谈的那样,这只黑蝎子很懂规矩。沈泽川没有给他明确的饵, 意味着他把生意谈得再划算,奖励都由沈泽川说得算,但他想要从萧驰野这里得到讨价还价的机会。 萧驰野没看海古,说:“你最好有。” 海古摸了几把后颈,有点讪讪的意味。他浇到身上的水很快就消失了,在闷热里的肌肤是古铜。海古把水囊拧好,再接再厉,说:“我给有熊部过冬的粮食,他们有了足够的粮食就能待在领地。” “如果你只能做到这样,”萧驰野随着影子的挪动,把目光放到了边郡的城门上,说,“那这桩生意谁都能谈。” 海古连续碰壁,了自己不通畅的鼻子,说:“好吧,我会给他们新的选择。” 边郡的城门正在打开,戚竹音间挂刀,抱臂站在吊起的城门前。她昨晚夜行探路,今末时才回来,只睡了两个时辰,神困乏,看到萧驰野没那么高兴。 “呦,”戚竹音说,“来了。” 萧驰野把自己的牌扔给戚竹音,戚竹音接了,也没有看,随手把牌递给了戚尾,带着萧驰野转身入城。 “咸德四年我到这里,陆广白说要种树,”萧驰野的重甲在余晖里热得发烫,他说,“边郡怎么还这么荒?” “他想得美,”戚竹音睡得脖颈疼,这会儿微微晃动了下脑袋,看着街市间逐渐亮起的灯光,“咸德六年风沙大,他攒钱跟河州买了批苗,趁着天在边界上种下去,没活过月底,就让骑兵给踏了。” “当时驻扎在青鼠部的是哈森?”萧驰野登上阶,把头盔放在边上,跟戚竹音坐在这里,看铁骑入城。 “是哈森。”戚竹音没坐,她斜靠着门,下巴浸在余晖里,说,“你让朝晖传的信早就到了,六月要打场硬仗,但前提是哈森真的会掉头南下突袭端州。如果他没有来,沙二营就要因为你这次的调兵承担后果。” “阿木尔跟胡鹿部结合,还在劝说有熊部归顺,哈森的粮食所剩无几,”萧驰野说,“他必须到端州拿粮食。” “你带着只蝎子,”戚竹音说,“沈泽川想要做什么?” “哈森打端州,援兵要停在茶石河对岸的格达勒,只有有熊部能在东南方拦截我,”萧驰野伸长腿,“兰舟想要跟有熊部谈谈。” “那他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戚竹音站直了身,抬臂指向南边遥远的雪峰,“熊在南方拥有过草场,沈泽川的粮仓喂不他们,他们的贪婪你本想象不到。” 戚竹音,不,从戚时雨开始,启东就试图跟有熊部谈判,希望他们能够像北边的回颜部一样投靠大周,但太难了,有熊部是强部,他们跟一无所有的回颜部完全不同,他们相信自己的弯刀和熊马能抢到更好的土地,因此他们连阿木尔的账都不买。 “兰舟肯把悍蛇部的领土给他们,”萧驰野说,“他们离开锁天关以后就在四处游,这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戚竹音蹲下来,对萧驰野说:“是,你们可太聪明了,有熊部确实想要领地,但你是大漠大君吗?沈泽川在中博跟大周人玩的把戏,到这里没用,熊不吃画出来的饼。我跟他们打道,他们远比悍蛇部更狡猾。” * * * 历熊在檐下捉四脚蛇,他跪在光洁的木板上,拎着四脚蛇的尾巴,对丁桃说:“烤它,好吃。” 丁桃盘着腿,握笔写写画画,得空儿瞄了四脚蛇一眼,嫌弃地说:“呕。” 历熊轻甩着四脚蛇,道:“这是格达勒的蛇。” 丁桃好久没有听到历熊提起格达勒和雷惊蛰,他把本扣在一旁,看着四脚蛇:“这不跟茨州的四脚蛇长一样吗?” 历熊在空中嗅了嗅,说:“不一样,这个有味道,大漠的味道,黄沙!” “它都从格达勒跑出来了,”丁桃端着下巴,故作深沉,“想必是格达勒的子不好过,还是待在这里最舒服。” 历熊说:“不是的,它喜待在……” 费盛站在那头喊丁桃,丁桃一骨碌爬起来,没有听历熊说完,就跑了过去,膝间兜着的糖掉了一地。 “……待在老地方,”历熊望着丁桃,伸手把糖都拾起来,一股脑全到嘴里,含糊地说,“我也喜待在老地方。” * * * 有熊部现在的首领叫作达兰台,他不是苏赫巴兽的亲眷,而是苏赫巴兽的亲兵。苏赫巴兽战死格达勒以后,达兰台就带着有熊部剩余的锐逃到了青鼠部的后方,在那里待了很多年。 达兰台坐在帐子前,从篝火中取出土豆,掰开了,就着晒干的马吃。他胡子浓密,咀嚼时显得很滑稽。他不像苏赫巴兽那般威武雄壮,他很矮小,矮小到不像有熊部的人。 “大漠中行走的智者,你骑着马到我的帐前,带来了雄鹰的劝诫,”达兰台把烫口的土豆咽下去,看着篝火边的巴音,“可是雄鹰的要求太过分了。” “雪峰下的熊首领,”巴音盘坐着朝达兰台行礼,“我带着雄鹰最真挚的问候,要求都是可以商量的,雄鹰把你们当作朋友。” 哈森就是悍蛇部的雄鹰,他早在萧驰野动身前就派来了智者巴音。 达兰台把另一半土豆分给巴音,说:“离北来的崽年轻力壮,我听说他杀掉了胡和鲁和阿赤,在茶石天坑击败了雄鹰骄傲的蝎子。我已经老了,骑不动马,恐怕无法再与这样的年轻人搏斗。” 巴音双手接过土豆,只犹豫了短短几瞬,说:“你是‘猛虎’苏赫巴兽的熊,带领着有熊部屹立在大漠东南方,是悍蛇部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强者,雄鹰坚信你的强大。离北的崽太年轻,他远不如王可怖。” “如果真的是这样,”达兰台擦抹着胡子,“那么砍掉王头颅的雄鹰为什么迟迟没有宰掉这匹?” 达兰台没有说谎,他确实很老了,头发还没有花白,双手已经变得不再能长久握刀。他虽然没有苏赫巴兽的锐气,却能带着有熊部渡过暴风雪,在大漠里保持着强部的尊严。他不是胡和鲁那种人,他比巴音还像个智者。 “这就是雄鹰派我来找你的原因,”巴音说,“我们强悍的骑兵还没有突破离北铁骑的防线,不是不够强,而是没有粮食了。王已死,尊敬且充智慧的达兰台,你也看到了大漠的未来,我们即将跨入新的领地,在那里,所有部族都不会再挨饿,这是大俄苏和的愿望,也是雄鹰的愿望,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埋在篝火里的土豆发出香味,达兰台用树杈拨着它们,并没有被巴音的恭敬打动,说:“数年前胡鹿部的格哈斯在格达勒用不光明的手段杀掉了我的君主,把‘猛虎’的头颅献给了阿木尔,阿木尔没有拒绝。”他再次捡起只土豆,却没有掰开,而是用糙的指腹抹掉上边的灰尘,“阿木尔是只贪婪的秃鹫,他不是我们的兄弟。” 坐在另一端的有熊部战士站了起来,这是送客的意思。 巴音没有动,他面朝达兰台,说:“尊敬的达兰台,那都是过去我们愚蠢的错误,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是谁醒了这个敌人?”达兰台好似一条线的眼睛看向巴音,“阿木尔意图征服太照耀的所有角落,为此不惜用那样无的办法胁迫我们离开故土。你这蠢笨下作的小子,竟然把那场谋杀说成愚蠢的错误。” 巴音说:“我为我的言辞道歉,达兰台……” 周围的光都被“熊”遮挡,他们立在周围,看着巴音的目光犹如看着只羚羊。 “哈森想要我们的帮助,他就该乞求我们的原谅,”达兰台剥掉土豆的皮,“如果哈森肯杀掉他的子,让胡鹿杂种付出代价,我们就同意替他出兵边郡。” “别这样,”巴音已经被拖了起来,他提高声音,“格哈斯已经死了,朵儿兰是个无辜的姑娘。” 达兰台看着巴音,把土豆独了。 第244章 雪峰 查干虔诚地跪在帐内, 他的苍苍白发垂落在地面, 乞求道:“尊敬的俄苏和,有熊部是大漠里最狡猾的熊, 您需要的粮食, 我们胡鹿部情愿加倍供应。” 大俄苏和阿木尔凝视着手掌里的信, 哈森跟他有几分相似,但他比哈森更加犷, 也更加强壮。阿木尔放下信, 用戴着扳指的拇指轻轻刮着潦草生长的胡茬,像是能随时醉倒在道路旁边的汉子。 “大周有句话, 叫作量力而行, ”阿木尔声音低沉, “我谢你的赤忱,但是我的朋友,你的羊群都送到了战地,再这样下去, 今年冬的胡鹿部会饿死很多人。” 查干跪叩的身躯显得卑微, 他说:“我情愿用我所有的牛羊, 换到朵儿兰的长命百岁。” 阿木尔略微抬起头,他的扳指沿着喉结滑动,失笑道:“查干,你听到了那些风声。” “我的儿子杀掉了苏赫巴兽,如果达兰台想要以牙还牙,那么我可以献出我的头颅, 胡鹿部愿意为自己的下作付出代价,”查干抬起身体,黄沙把他苍老的面容染得黑黄,他说,“但他不能夺走我的女儿。” 朵儿兰是查干唯一的女儿,她是胡鹿部的明珠。胡鹿部没有强壮的马匹,也没有凌空的雄鹰,但他们有赤缇天神赐予的庇护。胡鹿部生活在大漠深处,拥有大漠最肥沃的绿洲赤缇湖,在传说里,他们是喝着赤缇天神水长大的孩子。朵儿兰降生时带着赤缇湖水般的眼睛,胡鹿部把她视为清晨里的珠,她是整个大漠最自由的女孩儿。 “朵儿兰嫁给了哈森,她就不再是赤缇湖的明珠,而是大漠六部的明珠。”阿木尔扶着把手,站了起来,他宽阔的双肩担着斜漏进来的光,“哈森如果连自己的子都保护不了,那他就不配当朵儿兰的丈夫,也不配得到胡鹿部的追随。查干,我的好朋友,站起来,握紧你的弯刀,盯着那小子,他胆敢轻慢你的女儿,你就可以杀掉他。” 查干磕头,他额间刻出的皱纹都抵在了地面上,说:“我追随着大俄苏和,坚信雄鹰哈森不会背叛朵儿兰,因为他的父亲是大漠最骁勇的战士。” 阿木尔走得慢,他到帐帘边时,还在轻轻刮着自己的喉结。他的眼睛望着泛黄的天空,余晖漫布,陈旧的扳指滚过喉结,出那里遗留的疤痕,这是十几年前萧方旭在鸿雁东山脉留给他的印记。 “有熊部被雪关的风遮蔽了双眼,达兰台还沉溺在他们过去的光荣,”阿木尔回首,对查干说,“没有了猛虎苏赫巴兽,有熊部本阻挡不了我的哈森。” * * * 巴音收到了哈森的回信,他看得很快,在读完后喝了碗茶。他盘坐在有熊部的领地前,就在荒野上,膝头摊着书本,请求达兰台再见他一面。 有熊部的战士冲他挥手,驱赶道:“滚开。” 巴音用手指在自己的膝前画了条线,说:“我在青鼠部的领地里,没有冒犯你们。” 战士说:“你挡住我们撒了。” “你要在天神的眼前像牲畜般撒吗?”巴音看书,“只要达兰台再见我一次,这片戈壁都能送给你们做粪坑。” 巴音是“智者”,他带着书,就是大漠里行走的天神智慧眼,只要他不愿意,任何人都不能在他眼前子撒。阿赤和胡和鲁都不尊重巴音,所以他们都死了,这让巴音更具神秘。 这是巴音守在这里的第五,达兰台终于肯再见他一次。 巴音收拾起书,对达兰台说:“尊敬的……” “离北铁骑已经到了边郡,留给哈森的时间不多了,”达兰台掉脚上的靴子,赤足踩着黄土,“他杀掉他的子了吗?” 巴音把哈森的回信套了出来,准备递过去。达兰台抬手制止了,他摇摇头,说:“我不认得字,你读吧。” “雄鹰希望我告诉你,”巴音说,“他——” 巴音的话讲到一半,听到不远处传来马蹄声。达兰台站了起来,他走向前方,还没有开口,就见匹枣红的骏马直冲进来,在有熊部的领地里颠步,最终停到了达兰台的身前。 “我在赤缇湖畔听说尊敬的达兰台想要我的脑袋,”朵儿兰拎着她的马鞭,在马匹躁动的颠步里,看着达兰台,“你想要拿猛虎苏赫巴兽来胁迫我的丈夫,那就应该先征求我的同意。” “于是你策马赶到我的领地,”达兰台欣赏着这朵传闻里的赤缇花,“是决定用自己的脑袋来替你的丈夫谋取这场胜利吗?” 巴音倏地站起来,看领地内的战士也站了起来,他赶忙走近,抬臂护着朵儿兰的马,对达兰台说:“不,这不是雄鹰的意思……” “我哥哥杀了你的君主,”朵儿兰抬起手背,擦拭着脸上的灰尘,她连续跑了几,“格哈斯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却不配称为英雄。你想要替苏赫巴兽报仇,你可以拿走我的脑袋,但这是有熊部跟胡鹿部的恩怨,不是你跟哈森的恩怨,你应该对我说。” 朵儿兰说着把间的匕首扔到了地上。 “我愿意为格哈斯的鲁莽向有熊部以死谢罪,达兰台是个好汉子,拿起这把匕首杀了我,我们胡鹿部就此还清了这笔债。” 达兰台拾起这把小巧的匕首,它致漂亮,镶嵌着猫眼,就像朵儿兰一样,带着种锋利却天真的美丽。 “你很有勇气,格哈斯如果像你一样有勇气,有熊部和胡鹿部在多年前就能成为兄弟。”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你拿着我的脑袋祭奠猛虎,再捡起你的弯刀追随雄鹰,”朵儿兰翻身下马,裙摆摇晃在夜风里,她几步走到达兰台身前,“有熊部的机会就在此刻。” 达兰台摊开手掌,盛着朵儿兰的匕首,仿佛盛着朵怒放的花。他看向朵儿兰,奇怪的是,那眼神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女儿。夜里的凛风吹动有熊部的旗帜,达兰台沧桑地说:“傻女孩,这笔账还不完。” 巴音趁机说:“雄鹰可以向达兰台承诺,不论有熊部愿不愿意出兵边郡,他都愿意归还有熊部的故土,并且给有熊部自己所有的牛羊,作为替胡鹿部道歉的赔礼。但是如果达兰台执意要夺走他的子,他就要赌上命,跟有熊部不死不休。” 达兰台时刻眯起的眼睛张开些许,他听到过类似的话。 海古坐在帐内,就在两前,也曾经恭敬地对他说:“中博的府君向达兰台伸出臂膀,我们愿意为有熊部夺回故土,在此以前,端州还肯给有熊部供应足够的粮食。” 这些人都知道,有熊部想要回到故土,他们更愿意待在老地方,替苏赫巴兽守着雪峰。 达兰台握起手掌,仁慈且轻快地说:“有熊部得到了该得到的,情愿为你们而战。”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