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弼朗声一笑,接过阿顾递过来的茶盏,“如此,就烦扰顾娘子了!”他子大而化之,这时候倒真有些口渴了,端起绿玉斗咕咚咕咚的将茶汤一口饮下。赞了一声,“好茶。”放下茶盏,瞧见阿顾微微瞠目结舌的面容。 “这,谢娘子。”谢弼微微尴尬。 阿顾勉强让自己的神情平静下来,笑着问道,“谢将军觉得这茶烹的如何?” 第72章 十四:罗绮垂新风 “不错。”谢弼将茶盏放在案上,含笑赞道。 阿顾等了好一会儿,见谢弼只评了一个“不错”,就没有下文,微微愕然,“就这样?” 谢弼怔了片刻,面上略显出几分尴尬,笑着道,“顾娘子,我是个人,只喜打打杀杀,对于烹茶弹琴这一类的雅事一向不通,只尝的出味道不错,实在说不出什么门道来。” 一旁姬泽哈哈大笑,指着谢弼道,“阿顾,你这盏茶奉到这人手上,实在是明珠暗投,牛嚼牡丹啊!” 阿顾低头想了片刻,笑着道,“九郎这话说的有些偏颇,茶汤最本的效用便是解渴,至于这些香味之道,反而再其次,说起来,能得谢郎将一句解渴好喝的赞誉,阿顾已经知足了。”执起茶杓,了姬泽面前的茶盏,又抬头看向着谢弼,“谢郎将如今解渴够了么,可要我再斟一盏?” 谢弼瞧了瞧阿顾面前分文未动的琉璃茶盏,又瞧了瞧阿顾执着茶杓纤白如栀子花的玉手,笑着道,“敢不从命。” 茶过三盏,阿顾将茶具收拾了,给碧桐,转身朝姬泽行了一个万福礼,郑重道,“圣人,阿顾少小孤苦,得蒙您相救,才能返回阿娘身边。这一年来在中又多得九郎照看,年幼力微,无以为报,在此给您行一个大礼,也算是聊表寸心了!” 姬泽瞧着阿顾神情端重,不由也郑重起来。端坐受了她的这一礼,方淡淡笑道,“六姑姑从前对朕有恩,你既是六姑姑的女儿,朕自然要多照看些。虽回公主府,你的书法还是朕教导出来的,临帖也不能偷懒,后你进了,朕可是要检查你的功课的!” 他的话音极肃,说的不太客气,但这长安城中,可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被皇帝这样说教,求之不得。阿顾听在耳中,也觉十分开怀,脆生生应道,“是。我会好好练字,绝不会偷懒的。”声音俏皮。 “阿顾告退!” 从甘殿出来,天将暮未暮,黄昏的泽铺陈在天边,分外美丽。碧桐推着阿顾的轮舆在道上行走,笑着道,“大家今儿也赞了您煎的茶好了呢!既然大家已经饮过了,想来以后,咱们於飞阁不用再经常饮你煎的茶汤了吧!” 阿顾闻言转头看了碧桐一眼,中岁月荏苒,最初那个见了姬泽便惊慌失措好些子的小丫头,到如今,也可以捧着茶具,面自然的和自己说起那个大周皇帝了!她心中叹,脸上出有趣的笑容,“那可说不准呢!” 碧桐闻言,手上握着轮舆一顿,面上出惊恐神情,“娘子还要继续煎茶么?” “我如今煎茶也得了趣呢!”阿顾道,“怎么,连圣人都赞我煎的茶好喝,难道你觉得不好么?” “不是,不是。”碧桐连忙道,“娘子煎的茶自然是很好的。”随即小声咕哝道,“可是再好喝的东西,也耐不住也喝,夜也喝。一天喝个两三鼎,谁也扛不住啊!” 阿顾咯咯的笑起来!笑声清脆。 太从西天落下,又在第二天从东天升起。中最后的一段子一点点过去,先期的大部分行李,已经打包起来,先行送到永兴坊的公主府。明,自己便要随着阿娘一道出,回到公主府居住了。 纱儿、罗儿几个小丫头过来,在阿顾面前拜下,郑重道,“娘子明就要出了,奴婢等人在此拜别娘子。” 阿顾明随公主出,赖姑姑、陶姑姑是太皇太后专门给阿顾的人,是要随着阿顾一道去公主府的。金莺、绣和碧桐也是一道,纱儿、罗儿几个小丫头却是中指派过来服侍阿顾的,要留在中的。 阿顾笑着道,“都起来吧。咱们在於飞阁聚了这些子,也算是有些缘分。我出之后,你们在里也要好好过。” 纱儿扬头,笑着道,“娘子您就放心吧,太皇太后发话了,将这於飞阁给公主留着。我们几个便守在这於飞阁里,若小娘子后进,还是我们来伺候。娘子”小丫头别过头去,将面颊上下来的两行清泪藏起,“小娘子回公主府后,也一定要珍重。” 人的一生,总是不停的往前走,将一些人事丢在了身后。告别过去人生的阶段,是对自己的情的一次撕裂,那种痛楚难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可是,纵然如此,我们依旧会向着光亮的前途往前走去,在未来遭逢新的风景,结遇新的缘分。 碧桐上前,握着阿顾的手,唤道,“娘子。” 阿顾此时心中是怅惘,回头吩咐道,“碧桐,明儿我们就要出了,现在出去走走吧!” 碧桐温声应道,“是。”她的声音如同一把妥帖的琴弦,熨平了阿顾的心灵。从湖州到东都,又到长安这座太极,还有明天阿顾将回的那座应是自己真正的家园,但自己却从未踏足的公主府,碧桐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静默、安心而妥帖。能够一直有这么一个悉且体贴的人长伴左右,“真好!” 阿顾走在道上,天边绚烂的火烧霞,烧了眼,映了心,整个太极殿睡在这样的暮中,仿佛亦被染的苍茫静默。她一时心有所,慢了下来。神龙殿旁植着许多杏树,三月时节,正是杏花盛放的时候,繁花丽,如万点胭脂晕染美人面,占尽风。她坐在轮舆上,遥遥张望千步廊,过了千步廊,便是毬场亭,那一也是这样美丽的暮,球场上的声笑语犹如剪影,尚映在自己心上,此时中却是一片寂静,恍如隔世。阿顾的心境,便像是披落在风中打着旋儿的杏花一般,甜梦幻,白的像雪,红的像胭脂。 “哟,这不是阿顾妹么?”一道傲慢娇俏的声音陡然从前头传来。阿顾抬起头,看见一张如桃李的脸。姬华琬从千步廊上步下来,面上似笑非笑。 阿顾不自的蹙了蹙眉,她回长安之后确实和八公主之间一直处的不大愉快,这时候在中撞见了,虽然不至于说畏惧,但心中情绪却是有些不快,略退了一步,轻轻道,“八姐姐万福。” 姬华琬斜着眼睛睨了阿顾一眼,扬起白皙如雪的修长脖颈,傲然道,“听说你要跟着六姑姑出了,出的好,早该从这里滚出去了!”语带刻薄之意。 阿顾角浅浅一翘,淡淡反击道,“八姐姐这话太过了!阿顾就算是出了,也是皇家的外孙女儿,后总还是要进给太皇太后请安的。八姐姐如今虽是公主,后也是要嫁出的,也许什么时候入探看,咱们姐妹还可以在永安里遇见呢!” “你……”姬华琬被微微怒,在暮光觑着眼睛望着阿顾,阿顾身子虽瘦弱不足,坐在轮舆上,背脊却的直直的,容比不得自己浓秣华美,却像是雪里寒梅,有着一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风情。这样的风情,仿佛灼了她的心,烧了她的眼,她猛的又想起刚刚在中听到的消息,一片淡淡红雾慢慢泛上美眸,怒斥道,“顾令月,你还要不要脸!当在芙蓉园,你曾亲口对我承诺过你对谢阿兄并无男女思慕之情的,我信了你,便当真没这么回事。结果才回几天,你便三番两次跑到谢阿兄面前去卖风情,顾三,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阿顾眉目不动,淡淡道,“男女之情贵在两情相悦,八姐姐若当真有自信,便到谢郎将跟前说这话去,与我争一时长短,又有什么意思?我与谢郎将之间,不过当我在球场遇险,谢弼经过,救了我一遭;今我前往甘殿见九郎,恰逢谢郎将也在,便奉了他一盏茶。我可以在这儿摞一句话,我与谢郎将之间,问心无愧!” “什么?”姬华琬大怒,她本只是听说了前毬场亭之事,已经是醋火中烧,着意来找阿顾麻烦。如今听到阿顾和谢弼之间竟还有甘殿奉茶之事,顿时愈发怒,“我以为你只在毬场亭勾引他,原来你还跑到甘殿去了。顾三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犯?我警告你,谢阿兄是我的。我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不过是个依附着皇祖母的小小孤女,奉劝你一句,安分守着自己应得的,莫要去觊觎那些超出自己身份范围的东西!” “八姐姐说的话我听不懂。”阿顾扬眉,眉目清华,“还请八姐姐敬告,究竟什么是阿顾该得的,什么又是不该妄想的东西?” 她态度不卑不亢,姬华琬看在眼中,愈发觉得瘪气非常。想着自己这些年追着谢弼,拼命对他献殷勤,他却对自己理不理,遇了阿顾,却肯给她好脸看,不仅在毬场亭救下了她,甚至饮下了阿顾奉上的煎茶,一股气恨便陡然冲起,冲散了她的理智,抬头看着面前阿顾雪一样的脸颊,眉烟堆翠,目如荔枝,越看越觉得愤恨,“你还敢跟我顶嘴。瞧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阿顾吃了一惊,连忙推着轮舆避开。碧桐挡在阿顾面前,死死抵着姬华琬,“八公主,不准动我家娘子。”那厢,八公主身边的丫头仙织也是大惊,领着小人苦苦拦住姬华琬,苦劝道,“公主,你快些住手吧!” 小丫头们人多势众,虽然不敢用大力,姬华琬的手足依旧被她们制住,冲不上前来。姬华琬挣不得,登时大怒,怒视着仙织,“死丫头,你不帮着我这个主子,竟然敢拦着我?” “公主,”仙织“噗通”一声跪在千步廊的地上,扯着姬华琬华丽如云的衣襟,仰头望着姬华琬苦苦求道,“你不能和顾娘子厮打呀!顾小娘子是太皇太后最看重的人,你若是真打下去了,太皇太后又会惩罚你的!贵太妃也会生气的。” 姬华琬听闻太皇太后,绷着的手臂不由一抖。 上一次黄金蝴蝶簪之事后,太皇太后对八公主彻底灰了心,便是连贵太妃,也痛定思痛,八公主行止应当好好教育一番了。八公主身边经年伺候的人被整肃了大半,就连八公主本人,也被足在凤阁中,由中执掌规矩最严的女官狠狠教导。身为八公主的贴身大人,仙织也承担了很多盘查责罚,没有人知道,为了能够继续留在八公主身边,继续光鲜亮丽的做这个大人,她担了多少惊惧害怕,又付出了多大的心力代价。如今八公主又和顾娘子闹起来,自己若是还不多看着些八公主一些,再来一次事端,她怕便要和公主身边的另一个大人瑶台一般,被贬入浣衣局,再无出头之了! 姬华琬想起那一个月足生涯中板着脸的女官的责罚教导,生生打了个寒颤,饶是子骄矜横冲直撞,面上一时之间也生了些惧,望了阿顾一眼,按捺住了上前厮打的冲动,冷笑道,“顾三娘,你给我放清楚些,你不过是个孤女,连你阿爷都不要你,谢阿兄那样的人又岂是你能肖想的起的!” “你什么意思?”阿顾的心咚的一声,落下去不知着落,质问道,“什么叫我是阿爷不要的孤女?”声音显得有几分急促尖利。 姬华琬被她烈的反应吓的微微一缩,随即重新振奋起来,捂着咯咯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她站在阿顾面前,神态悠然,仿佛因为知道一些阿顾不知晓的秘密,而觉得对阿顾占据了一种绝对优势,态度重新傲慢起来。 阿顾急急追问,“你是什么意思?” 姬华琬此时的心情很好,拢着手肘望着阿顾,悠悠道,“你若想知道,就求我啊!若是求我,我就告诉你。” 阿顾道,“算我求你。” 姬华琬不意如此,怔了片刻,目光盯了面前的少女一眼,带着的声音十分傲慢,“你既然求我,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这可不是我瞎编的,八年前,你究竟是怎么丢掉的,你个傻子从来没有清楚吧?当年韩国公顾鸣带着你庶姐顾嘉辰和你一道上街游玩,丢了你,那顾嘉辰却好端端的。丹姑姑气急拔剑要杀那顾嘉辰,韩国公却拦在前头护着她,你阿爷宁愿要一个庶女,也不肯要你这个金尊玉贵的嫡女,那你又和没阿爷要的孤女有什么区别?” 她尖利的话语如同一把狰狞的尖刀,将阿顾膛中对于阿爷一丝菲薄的幻想生生割碎,阿顾尖叫,捂着耳朵斥道,“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回去问问你阿娘就知道!”姬华琬瞧着阿顾失态的模样,快意至极。她讨厌阿顾,明明只是个孤女,却得到了自己也得不到的宠,这些子,她费尽手段为难这个姓顾的丫头,不但没有成功,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处境越来越艰难。到了如今才发现,原来自己对付阿顾,本不需要费些别的功夫,只要用着她的身世当做刀剑狠狠的刺她,就可以了!看着阿顾震惊而痛苦的模样,只觉得十分开心。 “当年的旧事,整个长安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顾令月,你不是自诩孝顺么?你阿爷这么薄待你,你是不是难过的很?怎么不去问问你阿娘和她身边的人,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 …… “出了之后,就不像在阿娘身边这样了,不可以万事不管,你要自己立起来,方能给阿顾遮风挡雨。” 永安中,铁线红的帷幕如同知道太皇太后依依不舍的风情,沉静的垂垂而下。一旁仙人捧寿鎏金香炉吐着沉沉香烟,公主伴在太皇太后身边,对于太皇太后而言,女儿虽然只是出回公主府,但做母亲的慈心总是放不下,絮叨叨的指点着公主出之后的琐事。 公主静静听着,又是动,又是心酸,酸楚微笑,“知道了,母后,宁娘又不是小孩子,公主府是我自己的府邸,且有着朱姑姑在旁边,能出什么事情?” 太皇太后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拍了拍公主的手,“不管你多大,在母后眼里,都是小孩子。 次间外忽然传来一声扬高的声音,随即了下去,蓊郁起一片微微混。太皇太后闻着动静,皱了皱眉,扬声问道,“怎么了?” 过得片刻,大人端紫掀起帘子从外头进来,“太皇太后,顾娘子出事了!” “留儿,”公主猛的站起来,惊道,“我的留儿怎么了?” 太皇太后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娘子在毬场亭旁遇到八公主,两个人争执起来,八公主说顾娘子是阿爷不要的孤女,小娘子骤然听闻,大惊,追问八公主话语缘故。八公主得意起来,便将当年延州的事情告诉了顾娘子。顾娘子十分伤心,自己便跑不见了。” “这个八丫头,”太皇太后眉宇之间滑过一道深深的厌恶之意,“真是个搅货。若不将中搅的不安生,她就不得意么?” 公主跌坐在榻上,只觉一片六神无主,她捧在手中疼宠的女儿啊,害怕伤到留儿,将从前事情的真相瞒的死死的,阿顾骤然得知那样令人伤心的事情,这时候可不知道是多么难过呢?公主浑身一震,急急起身,奔出永安,太皇太后唤道,“宁娘。” 公主回过头来,双眸滴下泪来,“母后,我要去找留儿。留儿现在一定很伤心,我要去陪着她。” “你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么?”太皇太后皱眉道,“这中这么大,你一个人就算心中再急,又能走多少地方?倒不如坐在永安中等着,我命侍卫去找。若得了阿顾的下落,你再过去。” 太极中的人出动,翻找整个太极,寻找阿顾的下落。 两仪殿中,姬泽坐在御座上,吩咐持着笏板立在殿中的一位眉目花白的老臣,“贺卿家,安时公(杨钧和)乃是朝中元老,父皇在世的时候就十分属意他。如今他偶患时疾在家养病,便上了道致仕的折子。朕还等着重用他,可不容许他就这么致仕了。你去替朕走一趟,劝他打消这主意,便说朕盼着安时公早康复回朝,辅佐朕治理国事呢!” 从东都归来,姬泽便启用右散骑常侍贺瑛,擢升其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阁成为神熙朝的第三位丞相。 贺瑛乃是深州陆泽人,英宗垂拱年间弱冠举进士,累授著作郎,兼修国史。仁宗时历迁凤阁舍人、卫尉少卿。神宗末年,迁右散骑常侍。数十年来历任各职,为人方正沉默,切实能干。此时恭敬的对着皇帝拜下去,拱手道,“臣领旨,杨首辅若是知道圣人对其一片关怀之情,定会涕零,争取早康复身体回朝呢!” 姬泽笑着道,“朕倒不需要安时公的。朕尚年轻,还需要如杨卿家这样老成持重的丞相。只要大周国泰民安,不出什么祸事,朕便也算得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贺瑛退出两仪殿,姬泽又批了一阵子奏折,见着殿外天已晚,想着前往永安给太皇太后请安,吩咐道,“起驾永安。” 叶三和应了,“是。” 两仪殿前的皇帝仪仗迅速备好,千牛卫和羽林军内外夹护着帝驾,一路向永安而去。手中持着的铁戟散着明亮的光芒。中旁人远远见了御驾,便避了开来。御驾途径千秋殿的时候,道假山旁传来一声轻微喧哗,千牛卫中郎将谢弼耳尖,听闻其中动静,陡然惊喝,握着铁戟指向假山旁的起来,“什么人?” 假山畔种着一丛清翠的竹子,火红的凌霄花攀爬在其上,花灼,如同丛丛火炬。 花丛中一株青竹晃了晃,里头的人没有出声。 护卫圣驾安全的千牛卫中郎将谢弼挥手,几名侍卫小心谨慎,伸出雪亮的刀戟,将遮挡的竹子拨开,丛中的少女了出来,雪肤花貌,眉似烟翠,目如荔枝,清丽的脸颊上是泪痕。 “阿顾?”姬泽愕然,“你怎么在这儿?” 阿顾没有说话,低下头,发出了低低的啜泣。 姬泽转头望了谢弼一眼,谢弼会意,命御驾仪仗退后数丈,凌霄花下只剩姬泽和阿顾两人。 “现在可以说了吧?”姬泽道,负手眯了眯眼睛,“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观云殿,准备着明天出的事情么?怎么躲在这儿?” “九郎,”阿顾抬头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阿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泽怔了怔,问道,“你怎么忽然想问这个?”残凉的暮风吹过他清冷的面容,笑容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鄙意。 “因为我想知道——”阿顾道, “我被找回来,在东都认了阿娘,却从来没有见过阿爷。我问阿娘过几次,阿娘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最后一次大发脾气,伤心的很。我被吓到,不敢再问了。今个儿,八姐姐说我是阿爷不要的女儿。我想要问问是不是真的,阿娘身边的人都是向着她的,必也不会将事情真相告诉我。师傅常年在东都,定也不知道详情,我不知道该找谁,只好在太极中胡走着,”她拉住姬泽的广袖,“九郎,我不知道该问谁,只好问你,你告诉我实话好不好?” 姬泽看着面前少女,少女肤雪腻,扯着自己衣袖的双手微微发抖,一双眸清泠泠如洗,带着一种就算知道不好的消息也要坚持知情的破釜沉舟。 他默然了一会儿,道,“你既然想知道,朕就告诉你实情。” 暮风中,年轻的皇帝角微翘,似乎含着一丝浅浅微笑,声音听起来却格外的凉,“你出身天水顾氏,大父顾隶,曾任殿中侍御史、检校幽州督都、朔方军总管等职,他任职朔方,部署北疆防务,用两月时间在边境抢修三座受降城,又向北拓地三百余里,在牛头朝那山设置烽火台一千八百所。自此,‘突厥不敢渡山畋牧,朔方无复寇掠。’大周减裁镇兵数万,每年节省军费数亿计。受封韩国公,死后谥号为康。仁宗皇帝欣赏韩国康公,将女丹公主许配给韩国公的嫡长子顾鸣,太宁六年,丹公主下降韩国公府,你阿娘自幼通读《女诫》《女则》,妇德贤淑,不愿受公主府,嫁入顾门之后,不以君臣之礼待人,勤谨侍奉公婆如家人之礼。”姬泽述说的时候面上带着笑意,笑容却有锋利之意,极为讽刺。 阿顾怔怔的听着,心中渐渐升起不良的预,想要问,“后来呢?”却双嗫嚅,不敢开口。 “……后来,”姬泽开口,“丹公主入门六年,未曾生育,为韩国公纳了一名良家女苏氏为妾,苏氏生下了庶长女顾嘉辰,不久,你阿娘便怀孕生下了你。建兴十年,韩国公顾鸣从朔方回长安述职,途径延州的时候,带着一双女儿上街游玩。因着只顾着关照你庶姐,将你放置在一边,拐子趁着人不注意将你抱走,若是立时察觉,本当能追的回来,只因着你那位庶姐哭闹的缘故,耽搁了时间,待到派人到四处寻找的时候,早就不见了拐子踪迹。”他看了阿顾一眼,“此事发生之后,你阿娘几乎要疯掉,回哭诉,先帝大怒,打算黜落顾国公府,严惩为妹妹和外甥女出气。偏偏此时东突厥龙末可汗率军攻打周土,先帝以你阿爷为将,你阿爷却上书,自言愿率军为大周浴血奋战,求先帝不再追求你当初延州失踪之事。你阿娘没法子,只得劝先帝答应了你阿爷。顾鸣领军出征大胜。此事之后,你阿娘失了女,又察觉丈夫负心,心灰意冷之下,索避回中居住,再也不肯面对是非。” 姬泽说的这儿,不由冷冷一笑。 他的父皇神宗皇帝,既不是一个慈的父亲,也不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当年之事,若是换了他,定是擢拔年轻武将为帅,不肯受顾鸣威胁;便是退一步,当真用了顾鸣,待到顾鸣回师之后,也定会找理由狠狠处置了他。 神宗子优柔,既没有启用新将的魄力,又过于重视面子。他心中恨极了顾鸣,却不想违背诺言,更重要的是不想违背诺言的形象落在朝中臣子眼中。自顾鸣以出军为条件着他许下诺言又得胜归来后,对于神宗而言,不管怎么做,都觉得是丢了面子。哪怕他杀了顾家全家,落在朝臣知情人的眼中,他这个皇帝也就是个背弃承诺的。所以,皇帝索将韩国公府放置在一旁,希望永远也不要有人提起当年之事。任何人去翻起他,让自己不得不再面对当年自己被许诺之事,都会引起他的反,认为是挑衅了自己的威严。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放纵了节度使之权,给后继君王造成了天大的麻烦。 姬泽对于自己的父皇抱有一种复杂的情。继位之后,没有去动顾国公府,一方面是看在阿顾的面子上——丹公主生良善,当年虽然气恨,但经过这些年,阿顾又回到自己身边,其实已经不希望决绝。而对于阿顾而言,就算同样是公主的女儿,身为国公之女和身为一个罪臣之女,也是天壤不同的;另一方面,便是出于对先帝的微妙情结。 ……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