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内,国史馆。 纪旻叙一身青绿宽袖圆领袍,身长玉立,手持毫,不时抬眸扫视面前的卷帙浩繁的史书典籍,而后下笔记载。 翰林院新进的编修事务并不多,他除了跟着陈学士大致悉朝廷政要,就是在这国史馆,更新已经书页泛黄的史册名录。 枯燥乏味且容易疲倦。 这样一站就是大半天,但他从来都是安静的做着这样的事。 虽说这整理史书,核对书册确实是编修的事务之一,但比起同科的一甲进士榜眼宋诩和探花戴望成,纪旻叙待遇可称得上是大相径庭。 宋诩是跟在翰林学士吴仲礼的身边,除了谙习六部政要,还会参与撰写祝文册宝文。前些时皇后诞辰上的祝文就是由宋诩所书,因行文华美瑰丽还得了帝后的夸赞,一时间在翰林院风头正盛。和纪旻叙同为编修的戴望城,则是参与编修史册,并校勘其他史官编写的书史,利于社稷,功在千秋。 本该身荣耀的新科状元,却只能做籍籍无名编写书册名录的小差,这事儿若是派在其他人头上,难免会心生愤懑不甘,但纪旻叙却并不在意,甚至对于翰林学士吴仲礼给自己有失偏颇的安排,从来不生一句怨言。 他在国史馆里起早挂晚,往往天漆黑才回官舍休息,纪旻叙半个月做的事情,以抵得上其他人两三个月之多。 按理来说,入了翰林院的进士,就应该积极经营扩充人脉,把握时机,待有朝一拜相入阁,做那全天下学子都向往的内阁大学士。 一甲头名可比其他进士前途光明的多,整个大魏朝三年只出得了一个状元,可偏偏是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被他断送的干净。 细数全天下投身科举的学子,哪一个不是想有朝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赢得一身富贵名利。再有就是那些心怀抱负的学子,为实现毕生志向,汲汲奋斗。 可他似乎哪样都不是,出了那样一篇冒犯尚书的策论后,也迟迟没有下一步,就安静待在这翰林院,与世无争。 也正是因为纪旻叙这样的态度,那关于他三年京察后将被外放离开翰林的消息,才会甚嚣尘上为人热议。 陈时徽才进国史馆,就看见那纪旻叙贮立在书史旁边,左手端持着记载册,右手把持墨笔,那原本空白的纸张,片刻后就是墨香气息。 这边纪旻叙落了笔,侧目过去,就看见三尺外站着的陈时徽。随即,他将书册放到一边的小几上,迈步上前,躬身行礼。 “陈大人。” 陈时徽微微颔首,再放眼过去,就瞧见了被置在小几上的登记册。 “这些时辛苦你了,”将带的东西搁在一边的书案之上,他才接着说道,“原本参与登记编册的就不该只有你一人,让你一人做这事,时限却还是一月” 话到这里,陈时徽便没再继续说下去。再说下去,可就是质疑翰林学士的调派安排了。他与吴仲礼是同科的进士,后头又成了同僚,在他人面前妄议吴仲礼,是陈时徽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事情。 况且,这调派安排,仔细想想,兴许并不是吴仲礼本人的意思。 吴仲礼与工部侍郎好,且和而如今的工部侍郎同为张尚书的门生,就算后面吴仲礼留任翰林院,未到六部中,可若要认真算起来,他是属于张尚书派系的。 吴仲礼此举,说不定还有张尚书授意。就算没有张尚书的意思,他于情于理,也不能重用一个曾经出口影自己老师的人。 这样想来,就很好理解了。 纪旻叙笑意温淡,他道:“不打紧,核对史书一事,这几差不多就要完成,可以赶在月底之前的,陈大人不必担心。” 陈时徽早猜到了纪旻叙是这样的反应。 他格谦卑随和,从不与人动怒争论,在新晋翰林的一批进士中是最温和端方的了。 要不是殿试那自己也在,陈时徽实在不敢相信,出口顶撞如中天重权在握的张阁老,会是现在这个风轻云淡,视名利若无物的人。 毕竟,就算是内阁首辅施昌寅,除了去年徽州府两县赋税一事,也是再没有和张阁老有过政见不合的。 一个即将致仕的首辅,犯不着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即将顶替自己位置的人起太大冲突。 这是许多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听到纪旻叙的话,陈时徽替他松了口气。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要是你还有什么做不过来,需要我帮忙的事,你大可与我说,近些时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有许多空闲的。” 这样一个出身贫寒却有真才实学,子还从容随和的人,陈时徽是喜的。他不是张尚书派系的人,也没必要特地去寻人麻烦。 纪旻叙并不直面拒绝,只道了句“多谢陈大人”,转身便打算离去,可才走了一步,他就注意到书案上搁置的几张宣纸。 那上面布列着许多的批注,而那批注的字迹正是出自陈时徽之手。再看文章,显然不是陈时徽的字迹,倒像是安庆公主的。 此时,陈时徽低眸一看,也发现了这两张宣纸。 一张是安庆公主做的文章,一张是江侍郎之女做的,他都详细做了注释,再三叮嘱她们回去仔细研读修改问题,可没想到,他自己竟然将这两张纸带回了翰林。 陈时徽笑着摇头,“我可真是糊涂,怎么将这两张纸带过来了,原应给她们留下的。” 说着便拿起这两张纸,打算调头回去回翊坤去。 这事可耽误不得,时一长了,那安庆公主定会将这文章内容忘得干干净净,就更别说他做的批注能否会意了。 拿起这两张宣纸,陈时徽调转脚步打算立即去送,现在还早,一来一回肯定也能赶上之前。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面过来一名内侍,脚步还有些匆忙。 那内侍是皇帝身边伺候的,陈时徽时常在东阁侍奉御前,自然是认得出来。 “这位公公可是有事?” 那人挥着袖子叹了声气,而后才缓缓开口:“可算是碰上陈学士了,方才去典薄厅的时候,都没瞧见您呢!” 陈时徽颔首略带歉意,“麻烦公公好找。” “我倒是没什么,就是皇上有事要召您去南书房觐见,陈学士要是没什么其他的事,这便随我一道过去吧。” 即是皇上有事要找,再有事也得暂且搁到一边。只是看着自己手上的这两张宣纸,陈学士不由得皱眉。 这东西由别人送也不合适啊,让别人见了公主的字迹和所做的文章,这于礼数是不大合适的。 纪旻叙看出了面前人心中的为难,“陈大人若是信得过我,就将这文章于我吧,我去送。” “可你自己的事情” “自然不会耽误。” 纪旻叙同样也是教导公主识文的人之一,虽然陈时徽有些不明白皇上为何做此安排,但这件事情给纪旻叙去做,是最合适不过的,且他又笃定不会耽误事情,陈时徽那心里的几分担忧便渐渐消退。 “劳烦纪大人。” “无碍的。” 这边陈时徽受召前往南书房,纪旻叙则拿着特赐的令牌,脚步匆匆去了翊坤。 他才到门口,站在殿门前两边的内侍便立刻认出了他,纷纷行礼。 “纪大人。” 纪旻叙只轻点了头,越过门前的玉阶拾级而上,一路走过穿堂,在这通往庆云斋穿堂的半路上,面过来一人。 那人钗环衣裙致讲究,偏偏面生怒意,脚步急烦,一路生风的快走着,目不直视,身后的侍女提着衣裙紧紧跟着,却还是落后了一大截。 这条围绕极长的穿堂,纪旻叙与来人险些撞上。 他眉目一冽,却片刻后舒缓。 少女拧着眉,怒目而视,“你是何人?竟敢大胆擅闯后,还敢冒犯本县主?” 不长眼的人,倒要先声问罪。 纪旻叙并不在意她的话,他见过太多仗势欺的,从二品的布政使到七品的知县,气势汹汹横眉怒目的,他习以为常。甚至安庆生气的模样他也见过,同样心中无甚波澜,而眼前人显而易见的迁怒,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在想,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是县主,还能出现在翊坤中 再看这似曾相识的面貌,纪旻叙心中有了猜测。 他面上情绪不显,弓拱手行礼,“下官是翰林院编修纪旻叙。” 说完,他稍稍抬头,着面前人略显讶异的神情,接着开口:“下官此番前来,并非擅闯后,是有事要找安庆公主,下官奉皇命教导公主课业,进出翊坤是得了皇上准许,冲撞了县主也非我本意,望县主见谅。” 福安冷静下来,仔细看着面前的人。 从自己出声斥责开始,始终不卑不亢,言谈举止从容谦和,对自己也是恭敬有礼。容貌俊秀,体态修长,儒雅温润,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 福安从来没见过母亲口中的这位新科状元,如今偶然得见,那心中的怨怼气愤竟消散了不少。 好歹是三年出一个的大魏状元,确实不如自己心中想的那般不堪。若是早就见过面前的人,福安觉得,她或许不会对着母亲说出那般贬低的话。 可就算如此,福安也不想听从母亲的话嫁给他。 不过是个寒门学子,就算侥幸一朝金榜题名,可没什么身世背景,以后怎么在京师扎立足,况且还得罪了内阁大臣张启贤,将来的仕途都指不定是怎样。 想到这里,再将这新科状元与少年英雄的陆世子相比,高下立判。 福安皱着眉,“算了,说清楚了就好我不与你计较,你找安你找我表妹所为何事?” “课业上的事而已。” 见他脸淡淡的缄口不言,福安心中反倒气愤。 因为这个人,就因为他的存在,她已经多次和母亲争吵,几乎每次都不而散,她的耐心也渐渐被消磨。可这个纪旻叙呢?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 福安拧起眉头,面冷冽,“怎么,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我问,你好好回答便是,何必遮遮掩掩应付了事,我堂堂县主,难道问你一件事的资格都没有了?” 跟在福安身后的侍女战战兢兢,她想提醒福安冷静,可偏偏这样的场合,她又不好开口。 眼前的这位,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啊,而且又是安庆公主的夫子,县主可不能这么得罪人的。 可县主生气的模样,她也是害怕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 纪旻叙弯起角,面上挂着舒缓的笑意,“县主误会了,这课业乃是公主私人事项,下官不便开口多言,若县主一定想要知晓,也需经由公主同意方可。” 这话,不就变着法说福安是比不上安庆重要么。 就算事实如此,又怎么轮得到他来说,他凭什么说。 福安正开口斥责身后的侍女竟拉着她的衣袖,一双眼小心翼翼的看着她。 着福安是怒意的脸,翠屏硬着头皮缓缓摇头。 “县主不可” 福安愣了片刻,那股子然无存的理智才渐渐回笼。 她肯定是近与母亲吵太多神志不清了。 纪旻叙再如何,那也是皇上钦点的编修,还是安庆的教导先生,与他冲突得罪他,与她而言有害而无利。 回想起刚才的话,她可真是昏了头。 福安长长的舒了口气,捏了捏眉心,“算了,我表妹课业的事情我也不想了解” 说到这里,她再一次看向纪旻叙。 “我有些话要问你,你据实说来!” 方才在菡萏院与母亲争论她才得知,母亲曾经见过这新科状元。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