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之后,两人不紧不慢的对视了一眼。 少年诧异于小公主小小年纪便有这般魄力。 赵静怡则是诧异那武僧对少年的称呼,“小师叔?” 这少年一袭白衣,素净出尘的不似凡世之人,一头墨发却好生生用发带束着,同那些个脑袋蹭亮的秃驴完全不能一概而论。 况且,他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这辈分怎么就比那三四十岁的武僧还高? “我自幼在这寺中长大,平白占了个辈分。”少年温声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赵静怡,“公主若是不嫌弃,可以先拿这个暂且充饥。” 他说的相当随意,说话间便递到了赵静怡面前。 小公主也没这些个辈分什么的放在心上,把那个油纸包接过来拆开,一看是两个白馒头,拿在手里还是温热的。 她的心情有些微妙。 说不出是什么,总之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以前母后在的时候,总是想法设法给她些好吃些,锦衣玉食都消受不尽,何曾啃过白馒头。 她想到这,鼻尖不由得有些发酸。 难怪小调歌谣里都是有娘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的孩子是草。 世情诚不欺我。 少年站在她面前,温声问道:“公主吃不惯?” “有什么吃不惯的。”赵静怡闷闷的应了一声,拿起其中一个白馒头咬了一口,嚼了好几下才咽了下去。 赵静怡想着自个儿堂堂大晏嫡公主,如今没了母后,竟然沦落到在这凄凄凉夜啃馒头的地方,眼中水光潋滟,别提多委屈了。 她为了转移注意力,顺口问了少年一句:“这万华寺里不是讲究什么坐立有时,过了时辰便不许吃东西的吗?” “是啊。”少年应得也随意至极,“所以才要藏着吃。” 这人方才在一众僧人面前把“小师叔”的架子端的十足,背地里却偷偷藏吃的,这前后未免也太不一样了。 可这两件原本完全不该一起发生的时,偏偏在他身上,奇迹般的融合在一起,没有半分违和。 赵静怡冷不丁噎了一下,忍不住道:“那你藏什么不好?非要藏这玩意?” 但是她有点想不通,这么个神仙一般的少年,袖子怎么会揣着吃的? 若是这吃的是致的糕点、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也就算了,怎么能是馒头? 少年看着她,语调清和道:“人吃东西就是为了果腹,吃馒头和吃山珍海味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赵静怡忍不住道:“怎么没有分别?这滋味天差地别,你若是连这个都分不出来,怎得还没升天?要在这尘世吃这些俗物果腹?” 小公主这些天刚尝到这世上的人情冷暖,心中气父皇薄情,气这天公不佑良善之人,却无法宣,只能强忍着,如今开口同这少年说话,难免带了几分尖锐。 好在少年气度温和,全无争锋之意。 他只是笑了笑,嗓音徐徐道:“大概是我还不够高?” 赵静怡闻言,有些懵了,“什么不够高?” 天赋?机缘?还是别的什么? 少年缓缓道:“个子,等我再多吃几年俗物,个子再长得高一些,大抵就能升天了。” 公主殿下听得云里雾里,那心的哀伤的思绪反倒分散了许多,没再同这奇奇怪怪的少年多说什么,转身坐在了台阶上啃馒头。 吃着吃着,她发现这玩意还真的顶的,而且刚吃的觉得没滋没味的,渐渐的却尝出了些许甜味。 这甜极淡极浅,好似错觉一般,却让她忘了旁的事,就这么一口一口的吃着馒头,随手把油纸包放到了一边。 夜风骤起,把那油纸吹得翩翩飞舞,飘的越来越高。 在站在两步开外的少年伸手接住了那张油纸,白皙如玉的指尖将它折了又折。 赵静怡吃了,刚一抬手,就看见少年双手捧着偌大一只纸鹤递到了她面前。 夜悄然,清冷月光洒落人间。 寺院之中香烟袅袅绕经楼,她身后是青石小径高楼钟鼓,眼前的少年身披月华,一袭素白的宽袖长袍被夜风吹得翩翩飞扬,一双手修长白皙,掌心纹络分明,连那只用包馒头的油纸叠成的鹤,都好似沾了几分天道灵秀之气。 少年语调清雅,悠悠然道:“生前难知生后事,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好好活着,不为旁人,只为自己。” 赵静怡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那只纸鹤接了过来,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将近一个头的少年。 她生于皇室,不知见过世间多少鬼魅人心,只是这些年万千宠于一身,看不惯瞧不顺眼的直接就把那人家的遮羞布掀了,多少人嘴上夸着她聪颖慧智远超常人,心里怨恨她怨恨的几乎要咬碎牙。 可眼前这人与她完全不一样,生了一副天上人的模样,偏偏寥寥数语便站到了你眼前,明明同样身在人间,他缓缓一言又顷刻间便出了红尘。 公主殿下那时尚且年少,不晓得外头那些个人成天喊得佛子转世、天降机缘是什么意思。 她只知道,这人明明可以看穿旁人的心思,却不点破,只不咸不淡的赠与一言相劝,还像那么一回事的。 赵静怡出神的功夫,白衣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风声徐徐,树影浮动。 她看着那人的背影没入夜之中,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朝少年喊道:“那你还是别长那么高了!升天也没什么好的……今天这两个馒头之恩,来我必当百倍奉还。” 到底是佛门清净地,赵静怡也不敢喊得太大声。 这话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那白衣少年没回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她低头拨了拨纸鹤的头,把它揣在了袖子里,转身回了佛殿。 她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快要急哭了的寻。 “公主!您去哪了?奴婢只是走开片刻,怎得就来了刺客?您让奴婢悄悄,可曾有哪里受了伤?” 寻说着话,就要来看查看她身上是否受了伤。 这侍女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先前只是她身边众多侍女的其中一个,算不得多显眼,只是赵静怡来了万华寺之后,这小侍女是唯一一个跟着来的,难得这当头还有人想着忠心事主,便多了几分不同。 “没受伤。”赵静怡也知道自己这几天不吃不喝不理人的,把寻吓得够呛,这会子在歹人刀剑底下滚了一圈,楼也跳了一回,把那些生生死死的念头都理清了许多,肚子也了,难免就对这小侍女生出几分愧疚来。 她有些生硬的开口安抚道:“那些歹人都被拿下送刑部去了,本没什么事,就是去找了点吃的,你不必担心。” 寻见她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血迹和受伤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柔声劝道:“公主要好生保重身子,皇上一向都最疼您,您以后的好子还长着呢。” 这小侍女也不晓得怎么说好听的话,只能主子后好子还长,好生珍重。 赵静怡点了点头,也不再折腾自己折腾旁人了,直接带着寻去寺里早就给她安排好的禅房歇下。 这万华寺本就是受皇家香火甚重,佛殿寺观宏伟之至都属当世第一第二,这僧寮禅房也清雅干净的很,虽然同皇殿宇没法比,却自有其幽然清心之境。 她一连几天没好好歇息,竟然连认的病也没了,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醒时守着长生牌位千呼万唤也无法唤过来看她一眼的母后,竟缓缓的入了她的梦。 梦里,是还未登基的父亲,衣着素雅笑意温柔的母亲,一起在庭院前陪着她秋千。 府邸并不算多么大的府邸,那时候府里的人不多,个个都脸上都带笑。 风是轻缓柔和的,花开锦绣庭芬芳。 她自小是个不安分的,坐在秋千上了几个来回,便要站起来,立在秋千架上头,喊着“爹爹,再高一些!” “好!那青青抓紧了。”青年模样的赵毅含笑应了,让她站稳抓紧,将秋千推得更高了一些。 温温柔柔的美妇人在一旁看得担惊受怕的,轻声道:“你啊,把好生生的一个女儿惯得这么不成体统!” “怎么就不成体统了?”赵毅笑道:“我们青青啊是巾帼不让须眉,她可比那些小子有胆量多了!” 小小的她随着秋千架乘风而起,顺风落下,看着恩无比的父亲和母亲守着她,含笑说着笑。 赵静怡在半梦半醒见,有些模糊的想,若是一直留在那时候就好了。 只可惜,什么恩情情夫情义都不长久,正如人会长大,会老去,会归于地下,化作黄土白骨,世上一切都变数丛生。 那时候,小公主哪能想到自己的姻缘线竟在这供奉着三千神佛的万华寺打了个结。 年少初见,惊为天人,她时时刻刻的提醒着自己不能同母后一般痴心错付于争权夺势之辈,却不想一颗心悄然系在了方外之人身上,一头撞进无边苦海犹不自知。 多年以后,她回想起这一天,却总是觉得还不如早早离开这人世。 该来的终究会来,躲不开,也避不过。 这一世善缘孽缘,总也说不清。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