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自然不想做这个愚人,于是他咬牙闭嘴了。 等他们好不容易走到那山峰间的凹地时,程二和少年都已经是一身狈了。反观陆长亭,衣袍干净整洁,微风吹来,还飘飘然似仙童。 程二瞧得差点没咬碎一口牙。后来回忆起这,他都一度认为,陆长亭一定是故意的! “就是此处?”少年仰头看了眼那高耸的山峰,又低下头来,瞥了一眼山峰间的凹地。 “就是此处。”陆长亭肯定地说着,然后走入了那凹地之中。 少年也忙跟着上前两步,谁知此时竟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般,淅淅沥沥的小雨从顶上飘落了下来,少年面上立时蒙了一层水汽,两边鬓发也耷拉了下来。这模样,是越加地狈了。 第007章 程二猛地上前一步,将外衫下来往少年头上罩,同时冲着陆长亭怒目而视,“你做什么?”怒吼完之后,程二倒是渐渐冷静下来了,他意识到了,陆长亭就是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控雨水从天上落下来,就为了故意折腾他们。 少年伸手推开了程二,“无事。” 程二面上闪过愧,连忙向陆长亭道了歉,“是我无礼了。” 没事,反正最后给钱的时候大方些就好了。陆长亭转过了身,没有搭理他。 等程二之后醒悟过来,误会了他太多次,那程二心底肯定会更觉愧疚,愧疚之下必然就会加点钱。结局皆大喜,这样好的。何况之前让程二摔那一跤,就已经偿还够了呢。 “风水中,要寻一处好的地方,首要看的便是山水。”陆长亭指了指山峰,指了指凹地上的一弯溪水,这弯溪水倒也奇妙,难以瞧见源头,动的方向也是绕着山峰而去的,这样溪水便不会轻易曝在人的视线中了,从而也就降低了这里被人发现的可能。加之山峰隐蔽在两侧,这里的确颇具隐秘。 “山水环绕聚气,聚灵气于此地。”陆长亭指了指脚下的凹地,“因而草木滋长。” 少年和程二的目光跟着陆长亭的手指转了一圈,默默点了点头。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出这个地方,的确给人以山清水秀、灵气充沛之,没有人还能身在此处的时候,说出这个地方很糟糕的话来。 “敢问夫人情如何?”陆长亭突然道。 少年有一瞬间的错愕,他皱着眉细细思量一会儿,道:“我……我不知。” 这回答可有些怪异,哪会有不知道自己母亲情的?不过陆长亭也依旧没多问下去,他只淡淡道:“山水怡情之所,对于夫人来说,应当是会让她喜的安眠地吧。” 少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此处水环山去,去势内敛,又受山峰庇佑,再安全不过。”陆长亭顿了顿,方才又道:“总而言之,这里是个好归处,足够隐秘安全,还能福荫后人。” 许多人都听那最后一句话,他们希望自己的父母先辈死去后,也能发挥剩余的价值,葬在福之中,那可不就是福荫后人吗? 因而,陆长亭犹豫一下,还是加上了这句万金油的话。 少年再度点了点头,他站在那里,任由雨水落在自己头上,一阵凉风吹来,陆长亭都觉得那丝冷意快扣到骨头里去了,偏偏少年的背脊依旧得笔直,犹如风中一杆,半点不动摇。 半晌之后,他似乎是意了,于是收起了打量的视线,道:“那就在此处吧。” 少年的手动了动,陆长亭这才看清他一直没有拿出来的左手,竟是还拎了个篮子,只是因衣袍盖住了,他又极少注意那少年,这才没有注意到。 程二接过了篮子,毫不顾忌地双膝跪地,他按了按面前的土地,道:“就在这里挖下去吗?” 陆长亭看得目瞪口呆,到这一刻,他已经可以认定,这二人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了。 寻中了,还要找准结处,最后点才是啊! 而这两人却是全然不知这个过程。想一想那老瞎子竟然连他们俩都没能骗过,手段该拙劣到了何等地步。 “等等!”眼看着程二掏出了随身的刀,就准备开始往下挖,陆长亭立即出了声。 “还要等什么?”这一次程二倒是有耐心多了,大约是他不想再冤枉陆长亭一次了。 “风水学中讲究一个结,知道何为结吗?乃生旺之气在一定位置聚集形成的地域。唯有葬在结处,方可能风水局,你这样胡藏下去,那有什么作用?”陆长亭上前几步,他抬起脚尖轻点几下那块区域,道:“在此处挖吧。”这样勉强算是给人点了了。 少年顺着陆长亭的脚尖看去,发现那处土地微微凸起,显得有些不平。少年并不敢小瞧陆长亭,能以此谋生,将自己捯饬得这样干净,还气势不屈于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人物,哪怕年纪小,那也不能小觑。所以此时少年相信了陆长亭的话。 少年低声道:“那便依照他说的去做。” 程二点点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只是还不等他往前走,陆长亭又开口了,这回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儿惊讶,“你还真打算用刀挖下去?去附近农家借个锄头吧。” 程二也是一时间脑子被其它东西填了,这才没有想到,此时听陆长亭说起,不免脸上闪过赧然之,“那劳烦你等一等了。”此时程二心中的天平也渐渐朝着陆长亭去倾斜了。 毕竟陆长亭的谈吐、行为,都让他显得不像是个十余岁的小孩儿。 程二去借锄头的时候,陆长亭回头看了一眼少年,那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在用尽力气来记住这个地方。他眼底的血丝越发明显,给人以落寞之。如果陆长亭此时二十来岁,那他一定会觉得少年的模样还让人不忍心的。只可惜,现在他也就十来岁,于是陆长亭就眨巴了两下眼,最后挪开了视线。 少年突然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陆长亭。” 少年有些惊讶地轻呼了一声,大概他本没想到,一个小乞儿还能有这样正经的名字。 正在说话的间隙,程二回来了,他拎着锄头、铁铲一路狂奔,手臂上的肌拱起,让袖子都跟着鼓了起来,不过等他跑到凹地中来的时候,连气都没有一声。这可就实在有些厉害了。 程二先用锄头呼哧哼哧地挖了起来,而后少年卷起了袖子,也上前拿起了铁铲,开始往外铲土,没一会儿,二人就是浑身汗水混合了雨水。 陆长亭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是风没有这样刮脸,身上没有这样冷,那就更好了。 实在冷得狠了,陆长亭便只有转头去盯着他们,也好打发一下时间。 这时,陆长亭隐隐约约瞥见,那少年脸上混合着不仅有泥水和汗水,似乎……还有眼泪?只是少年面更为冷酷,教人忍不住觉得眼泪只是错觉。 那二人很快就挖出了深坑,陆长亭看了他们将篮子埋了下去,又看着他们填好了土。 陆长亭低声问:“我能走了吗?” “能。”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了钱来。那是一锭白银! 果然大方! 陆长亭眯了眯眼,伸手接过银子,这才出了这一天以来的头一个笑容。他的眼眸瞬间被点亮了起来,水汪汪,似蒙了一层薄雾,实在好看得紧。 程二愣了愣,实在没想到这乞丐堆里也能长出这样俊秀的人。 那少年顿了顿,转头对程二使了个眼,于是程二又从袖中掏出了一袋铜板,递到陆长亭手中,“去买些药,莫染了风寒。只是今之事,勿要对任何人说起。”程二说着笑了笑。 但谁也不会因为他这抹笑容而放松。陆长亭很清楚,这两人是在告诉自己,若是守规矩,那就能得丰厚的钱,若是不守规矩,他们能给他这么多钱,到时候也能将他教训得很惨。 而陆长亭恰好极为遵循职业守,于是他将钱收好,淡淡地应了声,“好。”说完便当先转身离去了。 他还得回去瞧一瞧安喜呢,也不知道那小傻子,一个人跟那儿玩儿得饿了,会不会直接哭起来。 待陆长亭那抹小小的身影渐渐远去了。 那少年才低低地与程二道:“你也许久没有回去看过了,明我便陪你回去瞧一瞧你父亲的墓吧。” …… 陆长亭在这城中来去一年多,也渐渐混成了个面孔,他与城门的守卫打了声招呼,便一路小跑着往家赶了。 老瞎子已经离开了,而他那破屋的门还是开着的,冷风直往里面灌。陆长亭心觉不好,他大步踏进去,就见安喜坐在他的榻上,了鼻子,“长亭,饿……” 陆长亭低头一看,他怀里的糕点早吃光了,还洒了他一的残渣。这也就罢了,小傻子安喜连门也不知道关,就坐在上生生把自己吹冻着了,现在鼻子下面还挂着晶莹透亮的两道杠,就差一点,就能落进他嘴里去了。 陆长亭又是气又是心疼,只得洗了手巾,先帮安喜擦了擦鼻涕,然后问他:“你家在哪儿?” 陆长亭从来没关心过安喜的家庭背景,因为这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但是这时候,他却不得不关心了。安喜被留在屋中这样久,他那下人却仍旧不见踪影,陆长亭觉得,那个下人已经彻底踏过了自己心底的线。 安喜乖巧地报了地址,想来是他家里人也忧心他在外出了事儿,好歹教会他报家中的地址了,别人家哪怕是捡到了他,见他穿得不凡,为了拿笔赏钱,也总会把他送回去的。 陆长亭牵着安喜就往外走,“今我送你回家。” 安喜开心地瞪大了眼,“真、真的吗?” “嗯。” 陆长亭带着安喜走到了他家的府门外,然后他松开了手,摸了摸安喜有些冰凉的脸颊,道:“去敲门,让人来给你开门。他们若是问你为何一人回去了,你什么也不要说。” 安喜这时候一句话不说,也足以顶得上千万句话了。 安喜对陆长亭有着极为深厚的信任,他点了点头,自己走回到了府门外,然后举手敲门,手都敲得通红了。 陆长亭看得有些心疼。 过了会儿门开了,下人们见着了他,登时慌了起来,没一会儿,出来了个中年男子,那名男子将安喜冻得鼻涕眼泪面的模样一瞧,再一瞧他那红通通的手,登时面一寒,连忙抱着安喜就进去了。 等到那府门再次关上时,陆长亭松了一口气。 这下……都搞定了。 第008章 入夜时分,秋风将门板吹得呼啦作响。 老瞎子、安喜还有风水之事,暂时都被陆长亭抛却到了脑后。他躺在上,摸了摸怀中的银子。 明朝通宝白银多是固定重量的,陆长亭估摸着那少年给他这一锭,便足有十两。 十两银子能做什么? 能做的太多了。 陆长亭头一次取得这样的大财,脑子里却已然畅想起了,购得豪宅、住起大屋,不用再忍受这般秋风呼啸的生活了。 不过很快陆长亭就清醒了过来,他知道,这事儿不是有钱便能做的。他是乞儿,属于动人口,没有自己的户籍,如今居住的地方,还是洪武七年起,洪武皇帝着官员富户拿出钱,建起来的救济瓦房。平里这些地方,乞儿、平民扎堆,谁拳头硬,谁就先占着,左右也无人来管。渐渐的,瓦房就破败了。 但除了这里,陆长亭没有资格购得任何房产。 陆长亭的母亲死了,他年岁又小,现在想要落个户籍都困难。只是落了户籍,他便税了。不过税又如何?相比之下,陆长亭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好歹总能让他找回点上辈子中国公民的滋味啊。 好在陆长亭是个心宽的人,听着外头秋风刮动的声音,陆长亭不知不觉倒也睡着了。 第二一早,陆长亭便被敲门声吵醒了。 是安喜?还是又惹了主顾上门的老瞎子? 陆长亭臭着脸起身,懒洋洋地穿上了衣衫,这才上前去开了门。 “长亭!长亭!”陆长亭刚一开了门,安喜便叫喊着挤开了他,就这样闯进了他的屋子,那动作实在门路得很。 换作往,陆长亭定会叫住安喜,严肃地告诉他,这样的行为会惹人不快,但今,陆长亭却什么都没说。 他发现,安喜身后的人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个极不耐烦的下人了,而是两个笑嘻嘻的年轻小厮,他们见陆长亭打量过去,还忙冲着陆长亭笑了笑。 这一点倒是令陆长亭有些想不通了。 既然换了跟在安喜身边的下人,那他的家人,又怎么会允许安喜再来到这样的地方浑玩呢?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