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表舅把家业托给谁个, 天长久总不能没个监管, 都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我们老太太好心好意, 怕表舅庄上有人作怪,特意来给表舅撑场面。 “表舅直把人想得恁坏, 说话扎我们老娘的心窝子。 “表舅摸着良心想一想, 这么多年我们家对你, 对小花, 除了昱衡那事有些不讲究, 其他的, 有一点不是的地方没有,说这么扎心窝子的话,表舅你亏不亏良心? “想一想小花这个妮儿,真比表舅懂理得多。一直给她姑,给她表伯、表娘,还有昱衡,寄那么些洋药衣裳、胭脂水粉啥的…… “那谁的心不是长的嘞……这妮儿真是好妮儿,比表舅可人疼多了……“ “若衡就住在眼面前儿,就是为照顾她兄弟,小花跟昱衡大家都不提了,表舅还老提起来说…… “先儿若衡成亲,收到小花那么些东西,哭得花轿都坐不稳,她不说我们也晓得,她是失悔小花嫁来了。 “若衡那妮儿都想清白啦,我们还有啥不清白的,两下里都该翻篇了……” 杜太爷对姑冷哼,撇嘴白眼望大天,说: “现在说得比唱得好听,那时候我去杨家湾看你,你就跟我说要聘珍卿,亏得我没有应你…… “说是当成自家亲孙女疼,到底比不过你亲孙子,都是嘴上说得光溜…… “要不是我把珍卿送走,等你拉聘礼哭到她面前,妮儿心肠软面皮薄,说不好你就把她害喽……” 丫头正给姑口,姑又被扎心窝子,推开丫头举起拐杖打向杜太爷。 杜太爷赶紧缩脑袋躲,姑颤巍巍在后面撵: “害啥害害啥害,你以为你多能,小花有出息全靠你一人! “先前小花那个匡先生,要不是她大表伯张罗,你能找来这好的先生教她? “没有匡先生,就你那死砍头的九先生,咋能把小花教出息! “就你这信都不会写的死砍头,教育孩子只会打她,妮儿干净你还不依她,天天给她穿得像个寡妇,一点人情世故不教她,你能把妮儿养成啥糊样儿…… “我怕你把她祸祸坏了,没子不替她心,你一张嘴还说我害她……” 姑疯狂追打杜太爷,最终以杜太爷扑倒水缸,把一口缸打破告终。 姑换好衣裳,坐在东厢里喝伏茶,看杜太爷叫黎大田捡皮子,说带到海宁去送人。 大热天想着送人皮子,他还真够会想事儿的。 姑心里有点茫然,她打心眼儿里疼小花儿啊。 当初昱衡一心念着小花,姑是有一点私心。 可是除了丈夫又瞎又麻外,她跟昱衡她爹娘都打包票,小花一辈子能过得比谁都顺心。她嫁到任何人的家里,都不会比到杨家自在啊。 还是说人的命天注定,昱衡跟小花从前没定下,这是他该认的命。姑早就不强扭了。 她已跟儿子们商议好,将来小花出嫁的时候,她要把自己的嫁妆分一份给她,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是这糟心的老表弟,动不动拿这事儿来刮棱人,要不是小花这孩子通透,这么多年的亲戚成仇人,还要被乡里人说三倒四。 姑正想着心思,杜太爷坐在旁边,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姑听言一惊,想了想说: “这事恐怕太难。你那个族长侄孙,那是你的亲侄孙儿,我也是看他长大的,要拿住他容易。 “但杜家那么多老家伙,脾气又臭又硬的,他们不会同意的。 “小花他爹妈干的事,在哪儿都伤风败俗,败坏子孙的福气,再早些年,那都是要命的事儿。 “当初他们带小花回来,容他们住在庄上,向渊侄孙儿受了多少唾骂,你是看在眼里头的。 “你想叫小花上族谱,那是踩他们肺管子,这哪儿能由得了你,你一回回没脸,还没想清白吗?” 杜太爷倔头倔脑地,说: “这么灵醒的妮儿,将来还能有大出息,背着个私生的名声,这县里是人不是人的,背地都骂她是杂/种,这是踩我的肺管子嘞! “以后念书、找婆家,别人挑捡她是私生,叫妮儿跟谁哭嘞?” 姑低头不言语,她觉得这事成功不了,而且有的大姓族,女孩不上族谱。所以女孩上不上族谱,没有那么重要。 但她终究没有给他泼冷水。 她决定还是帮帮老表弟,私下里找杜氏族老说说,总归小花也是个好妮儿。 这一天下午,杜太爷和姑一起,叫族长杜向渊,又召集一次族老大会。 姑一个个找人谈,苦心婆心劝了半天功夫,结果倒被倔老头杜向秦,当众狠狠撅了一顿。 族老杜向秦说,别说出嫁女不管族中事,里外前后地算,老姑都不算杜家人,没有资格置喙杜家的事。 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放话说就算不上族谱,有本事的人还是有本事——这是她的亲身受,这世界已然不同了, 姑放了狠话,就跑回北村杜太爷的宅里。 姑被气走了以后,族老们话讲得很难听。 他们说杜太爷仗着辈分高,一回回想坏睢县杜氏的家规门风。他们要真把“生子”放族谱上,睢县杜氏就不配称书香门第,就不配称道统人家,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死后统统不配见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睢县的父老…… 又一次努力以失败告终,杜太爷从宗祠里出来,负着手闷头往北边走——他瘦长的脊背,似比从前更佝偻了。 后面出来的族老之一,最严厉反对珍卿入谱的杜向甫,甩着袖子睨着杜太爷,冷冷向杜太爷讲: “叔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族人犯了过错,国法管不管,我们没话说,但只要他是姓着杜,族规就能管得着他。 “叔爷,这事议过多少遭数,族法家规没有变,妮儿的父母没有变,管她爹娘有多大的家业,管她自家有多大的能耐,族法家规,它一百年不变,一千年也不会变。 “叔爷,此事以后不必再议了,不通过就是不通过……” 旁边另一位族老杜向秦,也冷冷哼笑了两声说: “叔爷,你到四里八乡扫听去,哪个讲究的大户人家,叫生子放在族谱上,说破天不过是丫头片子……” 杜骐迈呼噜呼噜咳几声——他是杜太爷的侄子辈,比杜太爷大了快十岁。 这老爷子眼神陡然一厉,对出言不逊的杜向秦,沉声呵斥道: “还有没有一点规矩,怎么跟长辈说话呢?!就事论事,论过就算,无故攻讦一个妮儿,你脸上很有光吗?” 老头儿教训了杜向秦,杜向秦老实受教,大家本要各自走开。 谁知杜太爷开始风,在地上捡砖块、土坷垃,利落得像投暗器一样,投向出言不逊的杜向秦。 那杜向秦一边躲挡着,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叔爷,不是我不敬您老人家,您哪有长辈的样子!一句话不顺耳就打人,你做老家儿的不尊重,这……这像什么样子这是……” 杜骐迈腿脚不好,急得直跺拐杖,嘴里呵斥小辈儿,又赶紧劝说杜太爷住手。 杜太爷谁的话也不听,一边砸人一边咒骂: “烂腚的儿子,你爹才是‘生子’,你死鬼娘才不尊重,你一家子都不尊重,才下出你这遭雷劈的鳖货。 “你这孙儿早晚死在外头,叫给你骨头都啃光了……” 老铜钮拦抱着杜太爷,一连声地说:“太爷,回吧,咱们回吧……邮差刚来送信,说大小姐来信了……” 杜太爷气头上不理他,还在发狠飙脏话: “你这个不上嚼子的野骡子,野驴跟家马串出来的岔巴子,太爷一脚把你肠子踹出来,你那绿王八的死鬼爹,也一个都不敢放……” 那格确实很驴的杜向秦,对杜太爷叉七叉八地骂,什么不好听他就骂什么,专捡杜太爷家的破事儿骂。 杜骐迈颤巍巍举起拐杖,砸他的背打他的腿,都止不住他的破嘴,还是杜向甫踹他一脚,又甩了他两个嘴巴,才叫长工把杜向秦拖走了。 族长杜向渊也走出来,劝杜太爷为珍卿着想,万万别再骂下去了。 另一些族老也都出来劝。 杜太爷为给孙女上族谱,多年来都是低声下气,委屈求全的。 可这一回不知道怎么的,他竟在祠堂门口跟人干上了…… 这场面传扬开了以后,让外姓人看足了笑话,还说杜太爷与族老都撕破,以后在村里谁还让着他? 当杜太爷像发了狂犬病,叫嚣着要打死杜向秦时,他管家黎大田着急忙慌地跑来。他扯着要干架的杜太爷,气吁吁地嚷: “太爷,出大事了,家里来了好些生人,还有收捐的警察也来嘞……” 杜太爷一听气势大萎,他揪着黎大田脖领子,颤抖着问:“警察又来收捐啦!……” 这可怎么是好啊,他要收拾东西上海宁,不少好东西都摊面上了。 这这这……这些烂腚风的警察,怎么这时候跑来了呢? 黎大田也有点说不准: “不单来的收捐的,大小姐上的启明学校,那学校好多当官的,还说有教育局当官的,漫漫当当站了一院子,还驾了两驾洋车来……对对对,那驾洋车来的,还穿着洋报的人,说是专程来拜望太爷的……” 杜太爷眼睛“噌”一亮,珍卿学校当官的,教育局当官的,那指定不是来收捐的。 还在当场的杜氏族老,纳闷地问族长杜向渊: “你那二儿最近升了官,是说升到市教育局去了。那学校跟教育局当官的,是不是要来你家,从北边来走错门户了?” 杜太爷也不上心干架了,豹子一样一跃而起,赶紧往北边玉带河走。 杜氏的族老们面面相觑,看杜太爷、老铜钮、黎大田,通通走得不见人影了。 族中资望最重的杜骐迈,卡着痰咳了三四声,跺着拐杖语重心长道: “小叔子跳放诞,来了这么多官面人物,恐怕他脑子一发热,说些口不对心的话,叫人觉得杜家人怠慢外客,大家都去小叔家里,帮他撑撑场面吧……” 杜骐迈老爷子说得在理,连被长工拉走老远的杜向秦,也从拐角那甩开长工,跟上去北村的大队伍。 等他们赶到杜太爷家门前,果见北边停了一驾洋汽车,黑围了几层人在外看。 那车夫模样的人,呵斥村民不要摸,说摸坏了干一辈子都赔不起,又说那四轮的洋车会咬人…… 杜太爷的家门外,还停着六架两轮洋车,也围着好多村民看新奇。老铜钮带着家里长工,现在守着这些洋车。 杜骐迈老爷子吩咐一个族老,叫家里的长工们都来,守着贵客们驾来的这些洋车。 谁都不准摸不准碰,守完了车要是一点没破损,每人赏三升小米,守坏了没有米拿还要受罚。 杜骐迈老爷子整整衣冠,带着杜家族老一道进去。 只从客人的坐驾就晓得,这些客人绝不是来收捐,寻遍全睢县全永陵全禹州,也找不到驾洋汽车来收捐的。 黎大田把族老们接引进去,直接往后一进的厢房而去。 族老们刚走到场院里,就听见哗啦啦一阵笑声。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