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的是,与聂梅先分别后不久,聂梅先的人就找到陆三哥。珍卿给乔秘书打电话时,聂梅先的谈判代表,已经坐到陆三哥的公事房。 珍卿叫乔秘书转告三哥,她没有什么小辫子,不怕别人揪。乔秘书告诉珍卿,陆先生已经知道情况,叫杜小姐安心在家别出门。 这天下午一点钟,属下跟聂梅先报告:“陆浩云态度很强硬,我告诉他,聂长官已跟杜小官谈守,杜小姐惊慌失,我还拿出罪证威慑陆浩云,但他当着我的面,给明戈青、裴元映打电话,说我们给杜小姐罗织罪名,公然敲诈他们,他就是告到韩领袖面前,也不会束手就范……” 聂梅先神情无波,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这时,另一个手下刘同打电话,欣喜地告诉聂梅先: “杜小姐父亲杜志希,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我给他讲了杜小姐的行事,把‘罪证’亮给他看,才有一两句恫吓,这大教授吓得滚,说手边能凑到五千块钱,说话就给送过来了,他只求我们别打扰他女儿,说他女儿年轻不懂事,思想上赶点时髦也许有,但绝没做过出格的事。一个大男人,娘们儿叽叽的,一点不能经事。聂长官,他许诺要给一万钱,说剩下的钱三天内凑齐。” 聂梅先和属下都喜出望外,他们特务处经费紧张,最近穷得都快当子了,没想到能遇见杜教授这种软柿子。还没上手认真捏他,他自己先把自己放软了。 不过回想一下,也略略有一点无语。 陆浩云明强硬自不必说,杜珍卿这丫头也又又横,这个杜志希教授,怎么这么经不住恫吓? 其他人还欣喜不已,极端多疑的聂梅先,觉得事情似乎太顺利了。 跟陆浩云谈判的属下,忽然又打来电话,急切地禀报: “长官,属下刚刚才获悉,这位杜小姐,竟是财政次长韩容亭之李娟的师妹,李娟之父李松溪老先生,不少故旧门生都居于高位,而韩容亭又是领袖的同乡本家,恐怕……” 正这时又一个属下来报告,说陆浩云的秘书刚去邮政局,给驻扎江州的十一军军长武向华、还有应天监察委员会的执委发电报,状告他们特务处罗织构陷,勒索无辜的良家女子。 聂梅先也大意外,脸微变,赶紧给手下刘同打电话:“杜志希给的五千块钱,怕是陆浩云将计就计的香饵,你快把钱还回去。不然,我们特务处就要遭弹劾了。” 他的心腹将刘同不以为然:“长官,那五千块给的现钱,是一个青帮氓接的钱,我们本没有面,暴了也没事,推到氓地痞身上就行。上头经费批不下来,兄弟们穷得喝风吃,五千块够用一阵子,大不了剩下的我们不要了。” 聂梅先给他讲谢公馆的人脉,刘同也讶异得不行,谢公馆如果有这些靠山,他们就不是暴不暴的问题,这是能不能得罪的问题。 聂梅先甚至怀疑,杜志希送钱时,陆浩云埋伏了人监视,说不定正等着拿贼拿赃。 若真是捅到应天去,他说不定会被扯下台。就算杜珍卿说他是鹰犬,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上鹰犬,多少巴不得挤他下台,自己取而代之。 聂梅先把报纸成一团,眼中寒光熠熠,磨着牙恶狠狠地出气。 谢公馆声势盛,但行事却故意低调,陆浩云和杜珍卿的这些上层关系,他们往竟都没显过。好个诈深沉的公子小姐! 杜珍卿之父杜志希,他事前也调查过,他学问不一定坏,却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子。聂梅先原定的计划,就是想从这杜教授身上谋点活动经费,没想到,竟被这面憨心的小白脸摆一道。 这杜教授演技实在好,把他的特工都糊过去:杜志希教授,你不演电影可惜了,我聂某人记住你了! 聂梅先挟罪讹人,也不是头一回干,以前是无往而不利,哪个苦主也不敢声张,从没有像这回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他自认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既然谢公馆如此势大,自然要避其锋芒。 稳当得钱的勾当失利了,险中求财的办法看来必须着手了。 说来也巧,这年头人人缺钱,海宁城南边有一群散兵游勇,也有些稀奇古怪的巧宗钱,既然被他知道了,他就正好分一杯羹吧。 杜教授要是知道,一个明辣手的特务头子,把他看得这么高明,他恐怕更忍不住要哭。 他是真以为,珍卿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都快把自己给吓瘫痪了,本着“拿钱销灾”的原则,他把原先要给珍卿买房的钱,全都放在“拿钱消灾”的预算里。 谁晓得先给的五千块钱,那帮人竟给他退还回来。他搞不清对方是何意图,担惊受怕得不得了,到处找他老婆谢董事长,急得陀螺似的转。 珍卿和三哥先后脚回来,大家谈起话来,才晓得杜教授送出五千块钱。 如此把大家惊得不行——聂梅先一吓杜教授就给钱,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本来没罪名不心虚,一给钱人家觉得你心虚,更要放开胆讹诈呢。 那个聂梅先也莫名其妙,故玄虚地想讹钱,却叫人把五千块还回来,也不晓得得什么伎俩。 珍卿要是晓得,聂某人以为他爹面憨心,故意配合陆三哥做陷阱害他,她一定要为杜教授喊冤:杜教授他是真的憨,说他实在太冤。 大家都担心聂某还有后招,陆三哥冷静地分析,应该是慑于他们背后的靠山,不想惹麻烦了。杜教授这才三魂七魄归位。 其实,他们的清、行动,说是在大肆捕杀社会人,其实“清除异己”的目标也很重要。陆三哥听警备司令部的翟俊说过,当初两合作的时候,好多青年男女都是双重籍,这在当时是极为时髦体面的事。 海宁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夫人,以前是非常活跃的社会人,还有应天文化委员会的常先生,以前也是一位社会。像他们这样的多得很,发一则离社会的声明,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重新做人。 所以他们捕杀社会人,未必所有人都将其视为铁律一样执行,各种山头派系的脸要看,金钱美的面子也会卖。聂梅先今的举动,分明是为了讹钱来的。陆三哥并不在乎给他仨瓜俩枣儿,但对这些无所不至的臭虫,他并不情愿与之虚与委蛇,所以干脆头一回就做绝。以后大家行走江湖,就各凭手段吧。 杜教授搂着珍卿,看待得小心肝儿似的,问她有没有被吓到。 珍卿躲开杜教授的咸猪手,坐到谢董事长身边问点事。 她晓得中西义赈会在为楚州灾民做事。原来她更多地关注自己,所以连捐款也捐得不多。 现在她想打听一下,义赈会在楚州救灾,到底是怎样的一套模式,她捐的钱能否切实帮助灾民。 谢董事长带珍卿到书房,先给她看一些文件,包括他们在楚州的救灾方略,以及款项筹集、物资调配、人员设置等,珍卿一看才知,竟然有一套很完备的办事章程。 因为历届政府无力救灾,中西义赈会等民间慈善组织,从成立之初,就承担起救灾善后的社会责任。 中西义赈会除了现时救灾,还有一套“防灾事业”的建构,重点提高灾害多发区的防灾能力。 比如对于水灾多发的楚州,义赈会除了给予钱粮救济,还以义赈会的救灾款项,购买生产生活资料,雇佣上年无地可耕的灾民兴修水利、道路,清理洪灾中淤的河塘沟渠。这种以工代赈的方式,不但恢复了生产能力,还给灾民发放工钱,让他们度过了灾荒过后的秋冬季节。 义赈会还在乡村地区,帮农民组织起互助的社团,让他们能够相互帮助着,在灾荒过后的翌年季,有钱购□□耕的生产生活资料,尽量免受高利贷者的盘剥。 谢董事长给珍卿讲,此时的广大农民,受苛捐杂税的危害,他们本存不下钱,一旦出现天灾人祸,他们不是拖家带口地逃荒,就是向高利贷者借债度。 农民借贷来的钱或用来看病,或用来购买生产生活资料,一旦还不上高额的本息,不但生产进行不下去,还不得不卖儿卖女,到家破人亡。 这个农民间的互助社,珍卿听得颇为神往,这似乎已经已经搭上社会革命的边了。不过,苛捐杂税的盘剥,还是没有消失啊。农民的地,还是容易被夺走啊。 …… 作者有话说: 没想让女主男主,成为什么万众瞩目的明星人物,也没想让他们做什么惊天伟业,就是在这个社会背景下,让他们从自身出发,做他们愿意做而且能做的事…… 第208章 四面八方来的风 关于捐款者对善款使用去向的担忧, 谢董事长驾轻就地讲解,说他们设置哪一些机构,哪一些负责筹集善款, 哪一些负责采购物料,哪一些负责落实决策, 哪一些负责监督纠错, 般般样样都在历次救灾中发展得越来越好。而且中西义赈会, 从去年开始, 也开始公示慈善款子的使用明细…… 陆三哥明显发现, 小妹今天很失意,她似乎大哭过一场。他不觉得,聂梅先这个想讹钱的, 能够把小妹吓哭。 小妹忽然如此关注义赈会,恐怕跟她今天哭的内容有关。果然不出所料,询问完她想了解的问题, 小妹一下向义赈会捐款一千块钱。只靠她自己挣钱, 一千钱当然不是小数目。不过既然是一家人, 一千块也没什么。 谢董事长颇为诧然,向小儿子暗暗地挑眉:小妹这是怎么了? 陆三哥示意母亲收下, 小妹虽然富于同情心, 但她自己花钱很心,并不会漫无目的地挥霍钱财。 珍卿这一天都极沉默, 似乎在思考什么严峻的问题。三哥没有轻率地问她什么, 只是一直陪着她, 吃饭、散步、发呆。 晚上九点钟, 珍卿坐在桌前没打采, 莫名把脑袋放在书桌上, 脉脉看着三哥,忽然叹一句:“美好的世界,原是牺牲者建立起来的。” 陆浩云听得一惊,小妹说出这样的话,让他觉很不好。他默默动了念头,觉得《新女报》该换个人执掌。那位荀淑卿小姐,动静之间很不妥当,小妹不能跟她走太近了。 ———————————————————— 珍卿翌读报才晓得,昨天鬼手青又做下一起盗案:大中洋灰公司的盛先生,收到鬼手青的条子后,让他太太带着贵重物品,悄悄逃回乡里避风头,结果却在路上人财两亡。 珍卿看得不寒而栗,这鬼手青未免太胆大,不但谋财而且害命了。窃贼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变成悍匪,既能入室又能劫道,是不是太能干了?难怪把警察衬得如此无能。 除了鬼手青的惊悚故事,珍卿翻遍了报纸,终于找见荀学姐父亲荀鹤轩先生被羁押的事。 荀学姐之前还叮嘱她,看完资料以后,写一点有的放矢的文章来。她父亲出事也在这一天。 想起聂梅先那鬼森森的脸,想到他从牙里拔出来有关她的把柄,珍卿本想见见荀学姐,此时却犹疑不已。 她在房间里吃过早饭,对着那些资料和稿纸,握着笔半天落不下一个字。 荀鹤轩先生已经身在囹圄,难道荀学姐还会叫她这个学妹,继续写些攻击时政的辛辣文章吗? 此时此刻的谢公馆,二姐的婚事一天天临近,谢董事长的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三哥要带着产品到世博会亮相。人人都在美好的前景之中。 她若一味抒发愤慨,站在当局的对立面,是不是太过自私呢? 她的思绪纷纷,各种念头扭扯着她,想写字却总不能落笔。 珍卿思来想去,给《十字街心》的魏经纶先生打电话,魏经纶先生是新闻出版界的资深人士,人脉可以直达天听,正该听听他怎么说。 没想到真找对了人,魏经纶先生与荀鹤轩先生是故。资深德高的荀先生因言获罪,业内都在四处帮他活动。面向租界当局的请愿抗议活动,其实已经在开展。业内也在串连造势,以利于营救荀先生。 挂掉魏经纶先生的电话,珍卿还是打不起神:营救荀鹤轩先生有那么容易吗? 中午杜教授回来,宣布了一件大喜事::他的那本《神话通论》,让平京的中华研究院注意到他。珍卿的老师兄郑余周先生,正是中华研究院的院长,他阅读过杜教授的全部著作,向研究院的评委会建议,可考虑杜教授为他们文史所的研究员。 杜教授着实喜出望外,兴奋地抱着谢董事长转圈,抱完谢董事长还想抱珍卿。珍卿懒洋洋地躲开了。 下午三哥回来,报告的也是大好消息。 中新厂办的服装设计征稿大赛,最近到了收尾阶段,在整个活动开展期间,他们厂中绸缎花布的销量,有非常可观的增长量。中新厂后天要举办一个盛大的颁奖仪式,趁着年前再发起一拨宣传攻势。 谢董事长格外高兴,简直不晓得怎么庆祝才好。 她一发话,晚上谢公馆就有一场小宴,不但整治了东西南北的美味食物,他还叫人来大放美国电影。 后半天大家吃喝玩乐,孩子们不管怎么疯闹,谢董事长都不拘束他们。连佣人们也能轮来看电影。 珍卿心情不快,连累得胃口也不大好,中午和晚上都吃得很少,电影放映房里也闷得慌,三哥就陪她出来走一走。 冬夜的室外寒气凛然,珍卿走了一会儿,还觉得头昏脑的,不过心里梗阻的情绪,倒稍微有些松动。 他们走到冬青树下,炽白的灯光照着清寒的人影,珍卿忽然搂着三哥的,不做声地靠在他前。 三哥拿大衣半裹住她,两人默默站了一阵,才听三哥轻柔地问:“怎么了?”他的手摩挲着她的头颈。 珍卿嗯嗯嗡嗡一阵,含糊地答:“我也说不清怎么,好像什么都无能为力,走到那头也不好,待在这头也不安,站在中间,四面八方的风都吹向我,我到无所适从。天上没法去,地上站不稳,前后左右,好像全不是我的去处,不知如何是好。” 她给楚州的灾民捐了钱,可并不能因此自我安,说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然后心安理得地过生子。可是不如此,她还能怎么样呢?学那些地下/员,抛开家人和学业,到处去搞工/动、学/运、农运吗? 陆三哥到她的纠葛和折磨,他心疼怜惜的同时,对一些人也生出厌恶之意。 他帮她扯起披风的兜帽,搂着她往前院里走,在背风的院子里又走一会,摸她的手有点发冷,就带着她回到楼上。 胖妈看电影太兴起,陆三哥叫不动他,干脆亲自照顾珍卿洗漱。她给珍卿兑水泡脚,珍卿渐渐不那么昏头脑,她看着三哥卷起袖子,蹲在搪瓷盆子旁边,帮她擦拭脚上淋漓的水迹。 他半蹲着服侍人的样子,既不显得卑微低下,也没有丁点儿的伪饰做作,好像他此时的姿态,是他天经地义该有的样子,那么自然而然。 卫生间的灯光是晕黄的,打在他身上那么恬软温柔,像是黄砂糖化开的糖水,那光线也像有味道——它是甜丝丝的。 梗阻在她心间的郁气,就这样莫名地开始散去。三哥正要站起来挂起擦脚布,忽听珍卿肚子咕咕直叫。珍卿心里郁气一散,羞赧之态也漫上来。 三哥挂好她的擦脚布,拉起穿好拖鞋的她,到卫生门外头的小客厅,捏捏她被蒸汽熏红的脸蛋,温声嘱咐道:“乖乖待着,我给你找点吃的。” 珍卿缀着三哥的脚步,依依站在门口看他离去,她身上心里,那一股说不清的难受劲,也在他节律的脚步声中落下去,落下去,落得越来越低,不知低到何处去了。 原来知道被人眷着,呵护着,就可以得到勇气和力量。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意想,就知道三哥在她身边,她心里的世界也太平了。不管是什么事,她先安心度过今天,到明天再去想它吧!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