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鸿轩说:“四十万?” 沈泽川没动。 奚鸿轩撑着桌子站起来,说:“四百万?!” 桌上碟碗碰撞,奚鸿轩灯下的面容逐渐狰狞,他猛地摔了酒杯,恨道:“好一个魏怀古……好一个魏家!四百万啊……” 他冷笑起来。 “这可是大周的军费总开支,已经赶得上重建中博的花销了!这么多钱,他妈的,他怎么拿?那可真的是座银山,从西边走,光是分运就要半年的时间!其间押银过境,各个关口打点统统都要再花钱!就算真的到了阒都,他搁哪儿?这么多银子,本藏不起来!” “他如今就是狮子大开口,哪顾得着那么多?锦衣卫才得了消息,魏家对中博还真有点意思。你试想一下,魏怀古如今把握户部,若是再让他拿下了中博六州,那这笔银子,可真要用在军费上。等魏家有了兵马,再与太后……奚家就是任人宰割了。” 奚鸿轩倏地转头,看着沈泽川:“你当劝我与他们联手,可曾想到今?兰舟!这些人皆是虎,个个都贪得无厌,一旦让他们拿住了,你我这辈子也爬不起来了!” “我当劝你联合他们,踢掉姚家,你犹豫不决。姚家原本是杀儆猴的好靶子,你错过了,所以今的局面是意料之中。奚鸿轩,你不踢他们,他们便会想着法子踢掉你。”沈泽川似是慨,“这局势瞬息万变,早已不是几十年前大家还能讲道理的时候。八大家此消彼长,内部消磨,你早该并别人,自立为王。” 奚鸿轩呼微促,在这一刻悔不当初。他拳心全是汗水,对着那微微摇曳的烛光,说:“兰舟……待我此次出去,后有什么打算,我都听你的!眼下事已至此,得先想办法,把那四百万……” “四百万还是太多了,”沈泽川说,“这么多的银子想从厥西过,本没法逃过江|青山的眼睛,你再等一等,我要与魏怀古谈谈。” 此刻不等也不行,奚鸿轩按捺着说:“还是要尽快,朝中局势变得太快,皇上又是个没主见的人,若是让萧二或是慕如把他哄过去,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沈泽川不宜久待,穿氅衣时,似是不经意地问:“对了,你在狱中,那齐惠连呢?他也很重要,别叫人看见了。” 奚鸿轩正说什么,又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他对沈泽川放柔声音:“你且放心,齐惠连必然饿不死,我找人看着他呢。只是地方隐蔽,等我出去了,我便把他还给你。” 沈泽川在这幽光里半回首,上挑的眼角里带笑。他一边系着氅衣,一边轻声说:“好啊。” 一缕寒风从门里溜入,吹得奚鸿轩寒直竖。他着手臂,想再安抚几句,沈泽川已经跨出门了。 第79章 蛛丝 开灵河上人声鼎沸, 薛修易盘腿坐在榻上着花生米吃酒。萧驰野进来时, 他赶忙掸袍,下来要给萧驰野行礼。 萧驰野直接坐在了薛修易对面, 晨来倒酒, 薛修易手指并在双腿侧, 不自觉地蹭着袍子,擦着手, 嘴上说:“可以了, 可以了……侯爷,这酒喝多了伤身!” 萧驰野持了杯, 对他笑说:“大少讲究, 平在府里也很知养生之道吧?” “略知一二。”薛修易不敢擅自落座, 他本就矮小,又对着萧驰野佝偻着身,故而显得更加卑微。 萧驰野亲切地说:“坐,我还得向大少好好请教请教。” 薛修易股挨着榻沿, 说:“请教不敢当的。” 萧驰野看他这副模样, 与那薛修卓分明是云泥之别。料想薛修卓屈于这样的大哥之下, 心有不甘也是情理之中。 “近来没见延清大人,”萧驰野饮酒,“听闻他与孔尚书一同忙于查案,委实辛苦。” “他也是得了阁老的提拔,才能风光。”薛修易不喜薛修卓由来已久,他对这个庶出的兄弟百般刁难, 可惜薛修卓一直如同棉花似的,让他每次使力都得无功而返。 “他是大少的庶弟,按规矩,前头入仕的人应该是大少,家里怎的反过来了?” 薛修易接了酒,不敢不喝,灌下几杯已失了分寸,觉得天旋地转。如今萧驰野问他,他便握着杯子冷哼,说:“他有本事嘛,侯爷不知,他打小就惯会钻营,城府很深!他出生那年正逢大雪,修字辈轮到他,本该叫‘贵’,结果有个道士算他命里将遇着个极贵的贵人,再叫这个名反倒相克。他生母是个极有法子的女人,对我们老爷子百般奉承,硬是给他求到了一个‘卓’字。修德卓能,字唤延清,他命好啊……” 薛修易说到此处眼里黯淡。 萧驰野便宽道:“大少何必与他相争?你乃薛家嫡长子,比他尊贵十分。” 他这话正堵在了薛修易的心口,果见薛修易搁杯长叹。 “侯爷……”薛修易已经醉了,胆子也大了些,“您是离北王的嫡次子,家中没有庶系威胁,许多事情不知详细。我们这样的,最怕家里有个能干的庶弟。他出身是,可硬是踩我一头,在家里,在外边,哪个不对他口称赞?这算什么事,这叫我如何自处?您瞧瞧这八大家,还有哪一家是庶子当家?只有我们薛氏出了个薛修卓么!” 他这般厌恶薛修卓,为的是私。可是薛家能够起死回生,再度稳坐八大家的席位,靠的正是薛修卓。薛氏如今光是正房子嗣就有百十来个人,这些人都要沾个“嫡”字,下边还有偏房庶系更是数不胜数。这些爷们姐子的婚丧嫁娶、月俸赏银、分宅支出、田庄花销统统都是在掏薛家老本。 原先薛老太爷是打算扶稳薛修易,让这嫡长子持家管事,可他不是沉溺修仙问道,就是花钱去捧些徒有虚名的混子、骗子的臭脚。正如太后当初所言,薛家混到这一代,家中子弟不郎不秀,除了庶出的薛修卓,已经没有再能入眼的人了。 如今薛修卓外任大理寺寺丞,内兼薛家当家,在这几年时间里拽紧了薛氏下滑的势头,堪堪立在世家名席。家里边混吃等死的兄弟多的是,往上还有些伯叔娘舅,也整挖空心思从本家骗钱。他们一边靠着薛修卓吃饭,一边冲他吐口水,背地里蝇营狗苟,骂的就是薛修卓出身太。 萧驰野对此心知肚明,他和沈泽川一个想法,就是若非薛修卓立场不明,一直隐在世家背后,他们是惜才才,情愿拉拢这个人的。然而泉城丝的事情是个关键,它使得薛修卓在沈泽川眼里面目模糊,变成了必须提防的人——一个人的城府深到了这个地步,早在一切未曾发生时就已经埋下了千百条线来做打算,这样的人必然不会轻易被人差使。 萧驰野摩挲着酒杯,想到这里,说:“人总有运气不顺的时候,大少也不必太过焦心。我看他在阁老、孔尚书身边办差办得都很好,平素也不跟人吃酒玩闹,是个本分的。” 薛修易立刻动起来,他酒嗝连续,掩着口鼻缓了片刻,迫不及待地说:“那都是装出来的样子!侯爷,这东龙大街上的双花你知道吧?藕花楼、香芸坊嘛!他薛修卓早在几年以前,就从香芸坊买了批人,藏在府里养着呢!” 萧驰野听到香芸坊,倏忽嗅出什么,他目光一凝,沉声说:“他从香芸坊买了人?” “买了!”薛修易伸出手指,“买了十几个……男孩儿……女孩儿……都是香芸坊的!” 萧驰野沉默须臾,起身说:“晨,你陪着大少,我寻思着姚温玉该到了,去前头一他。” 薛修易一听姚温玉的名字,便正襟危坐,连连说好,不敢纠。 萧驰野一出门,就喊道:“骨津!” 骨津从上边落下来,单膝跪地,说:“二公子!” 萧驰野说:“先前让你查香芸坊,你就没有查到香芸给薛家卖了十几个人的事情么?” 骨津一愣,没敢抬头,即刻说:“请公子责罚!” 香芸在上回行刺案里反戈一击,提供了萧驰野受贿的伪证。这件事蹊跷,香芸为何突然倒戈向世家,其中缘由查到今天也没个头绪。薛修卓绝非好之徒,他从香芸坊买了这么多人回府,一直藏得没有声息,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沈泽川说得不错。 即便薛修卓没有沾着任何关系,可从南林猎场开始,甚至南林猎场以前,他就已经出现在了每一件事情中。 “你当然要罚,你来了阒都,酒喝了不少,如今连这双鹰眼也醉瞎了么?办事不力,失职之责当然要重罚,自己去请晨赏鞭子!” 骨津汗都下来了。 萧驰野把此事给他,本就是看中他办事严谨,最擅长搜查。从前他在离北铁骑里担任斥候,没有出过这样的疏漏。萧驰野说得不假,在阒都里待久了,他也敢对差事掉以轻心了。 “我给你两时间,再去查。香芸坊卖给薛修卓多少人,这些人叫什么名,籍贯哪里,年龄多大,甚至他们的双亲远戚全部都要查明白。”萧驰野越过他,寒声说,“再出疏漏,你就不必再在这个位置待了。” 骨津闷声叩首,随即起身往香芸坊去。 晨得空出来,见萧驰野面不豫,便说:“主子,薛修易歇下了。” “明早打发人送他回去,”萧驰野回首看了眼里边,“梅宅有套孤本,明早送他走的时候一并给他。” 晨提醒道:“那都是姚家的藏书,咱们要不要给姚公子打个招呼?” “姚温玉把梅宅卖给我,就是铁了心不要了。他一年里多羁旅异乡,不稀罕这些。”萧驰野今夜酒喝得不少,却没有任何上头的意思,扔了拭手的帕子,“再者他就算归了都,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的宴席,他必然不会来,这人不好请。” “若非姚公子没有入仕,只怕今也轮不到薛修卓。” 萧驰野眉间没有舒展,他说:“宦海沉浮不是做学问,姚温玉未必就能比薛修卓做得更好。这两人有点意思,处处相反。” “说到底都是海阁老的学生,薛修卓是红尘客,姚公子就是世外仙。”晨思忖着,“但瞧着海阁老,还是更惜姚公子。” “不错,海良宜对姚温玉倾囊相授,不惜打破原有执念,越过世家成见收他为学生,已经足见惜。这些年薛修卓也政绩不差,海良宜却仍旧没有给他那份真正的师徒体面。况且这些年,海良宜没有半点强迫姚温玉入仕的意思,元琢元琢,海良宜当年给姚温玉取这个字,就是慈父之心。师徒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旁人比不了的亲近。”萧驰野说,“姚温玉是正经世家贵公子,按照他们那套,他比潘、费、薛家所谓的嫡系更正。姚家清贵,过去连花家的女儿都难嫁进去,到了他这里,金山银山还不如一碗野蔬更让他稀罕。” 晨也没有见过姚温玉几回,买宅子时,只有过匆匆一面,记得是个挂着招文袋的书生,不骑马坐轿,养了头驴子。 “丁桃回来了么?”萧驰野忽然问道。 晨说:“……还没走呢。” “叫他玩吧,”萧驰野跨进自个儿的屋子,了身上的锦袍,换了套寻常的衣,“这宴席吃到这会儿,该陪的都陪过了,到天亮之前还有空闲,我去去就回。” * * * 沈泽川出了窄道,后边的奚丹跟着出来,没敢越过沈泽川,就立在后边垂首听命。 沈泽川倒很温和,回身看他片刻,说:“你今夜话说得都好。” 奚丹连忙躬身,说:“能为大人排忧解难,便是小人最大的抱负了。” “但是奚鸿轩生多疑,光凭几句话套不出真金白银。”沈泽川淡淡地说,“他在各地的生意,你都清楚吗?” 奚丹说:“清楚、清楚的!家里的大小账都得按月递给阒都的宅子,下边六十八个掌柜都是家生子,这些人的双亲儿都叫他拿在手里,养出来就是专门为了管账的。铺子里有什么大小动静,一概不能隐瞒,他都心里有数,所以这些年,这么大的生意也没出过一点问题。” 沈泽川才说:“奚鸿轩要拿这四百万,得给你代取钱银库,还得给你开门钥匙。我只问你,这钱怎么走?” 奚丹心里默算,过了片刻,说:“走旱路实际上风险大,押运银车需要货物遮掩,这是四百万,若没有个长久的生意打掩,那厥西布政使江|青山一眼就能看出来。再者,大人,走旱路得先经过厥西十三城,还要经过荻城,这些都是难关。最为重要的是,奚鸿轩没有讲错,这笔钱在阒都本无处可藏。” 这是白银,不是票子,就是专门空出个院子藏,也未必放得下四百万。这钱拿到手,怎么花出去也是大问题。 沈泽川看了会儿夜,说:“这笔钱不进阒都。” 奚丹没敢吭声。 果然,少顷后,沈泽川接着说:“不论走旱路还是水路,都得受厥西盘查。四百万太大,想要处处都遮掩严密,就是你我想得好,下边人未必就能做得好。钱进来了,花不出去也没有用,所以这银子不到阒都。” 奚丹揣摩着沈泽川的心思,试探地说:“大人的意思是……把钱套出来,留在那边,换成买卖来运转?” “一半给你这么打理,”沈泽川说,“另一半,我自有办法。你也有个准备,奚家的生意大,缺不了一个管事人。奚鸿轩不成了,你就是头一等的爷。” 奚丹连忙应声。 沈泽川不再多说,上了马车,与奚丹暂别了。他夜里还要回诏狱看卷宗,往前二十年的陈年旧案都得看,为了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连回去睡觉的时间也没有。 马车到了诏狱,葛青青守夜巡视,让人老早就开了院门,等乔天涯驱车而入。 沈泽川下来时,葛青青过来小声说:“侯爷来了。” 沈泽川解了氅衣,上着台阶,对葛青青颔首,葛青青便退下了。沈泽川在门口拉下氅衣,挂在手臂间,推开了门。 萧驰野吃了酒,即便换了身袍子,也去不掉酒味。他仰身歇在沈泽川的椅子里,面上盖着书,闻声把书掀了,却没动。 “过来坐。”萧驰野将书扔在桌上。 沈泽川抵上门,把氅衣挂衣架上,顺手解了衣扣,着萧驰野的目光,抬腿跨了上去,跟萧驰野面对面,骤然贴近。萧驰野探手捞住沈泽川的后,两个人薄相碰,先吻了个酣畅。 作者有话要说: 不郎不秀:不稂不莠近义词,比喻没出息或是不成材。 第80章 聘礼 这一场切磋尤为漫长, 把餍足越推越远, 变成了食髓知味后的意犹未尽。他们习惯于在黑暗里较量,随着意渐深, 亲吻无法再令人足。年富力强的|望坦诚相见, 这样充甜腻与黏稠的耳鬓厮磨是有情人的独特款待, 因为一刻不离地挨在一起是种奢求。然而诏狱耳目众多,亲吻只算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补偿。 萧驰野在亲吻结束时问:“去哪儿了?” 沈泽川的大腿随着坐姿蹭在萧驰野的腿侧, 他不紧不慢地缓着呼, 半敛的眼眸里带着隐晦的惑,说:“数钱。” 萧驰野捏他, 说:“数得劲儿了么?” 沈泽川哑声笑, 说:“被你捏得劲儿了。”BjZjNf.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