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但凡带货进都,都得税啊,”福躬身给李剑霆小声说,“这笔账不好收,逋欠税银的人太多了,都不老实。偏偏这薛大人就是有法子,不仅把账收得好,还给皇上筹办了好些珍奇进内仓。” 内仓典守管理各地每月进贡给阒都的货,里皇帝吃的果蔬有一半都是来自这里,要跟各路商贾及地方官员打道,葛青青入都时的税就是给这里。内仓的品阶不高,下设收税的都是小吏,跟内宦走得近,久而久之,就由内宦说得算。 李剑霆说:“这么多?” “这还是少,”福扳着手指头给李剑霆算账,“八城商贾暂且不提,厥西十三城和河州的行商富得油啊皇上。如今横行,他们投机取巧,到中博做生意,不再讲究礼法尊卑,吃穿用度都比都官更阔气。这些人舍得给自己花钱,就是不舍得给朝廷钱,就要有个人好好敲打敲打他们。” “薛平净这般厉害?”李剑霆装作不识,“从前没听过。” “从前那是没用到适合的地方,”福恭维道,“多亏皇上慧眼识珠啊!” 李剑霆看风泉经过窗子,便知道孔湫到了,于是对福悄声说:“这事你办得好,改朕见见他。” 福喜形于,抱着毯子退下了。到了外边,只给孔湫行礼,对风泉微微点头便作罢了。 风泉在门外恭声禀报:“皇上,元辅到了。” * * * 纪纲枕着藤椅,在庭院里睡觉。萧洵和既然趴在藤椅边,用笔在纪纲脸上悄悄画着胡须。 “阿你陀佛,”既然小声说,“大老虎。” “爷爷威武,老虎最威武。”萧洵给纪纲勾了个翘胡。 纪纲鼻子,打了个惊天大嚏,两个小孩子顿时藏回藤椅后。纪纲倒不着急抹脸,把萧洵拎着后领提起来,捏着自己的真胡须,佯装生气:“扰人清梦,我要好好收拾你们两个!” 萧洵以为纪纲要打自己,赶忙抱头,岂料纪纲把他举高了,胡须像浸了墨的笔,将萧洵的面颊蹭得一片乌黑。 霍凌云进来就看见萧洵和既然绕着藤椅疯跑,他沿着长廊走到檐下,费盛正抱肩看热闹,对霍凌云说:“瞧瞧世子,来的时候多白净。” 霍凌云颔首示意自己看到了,问:“屋里有先生吗?” 费盛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霍凌云,道:“有事?” 霍凌云把袖袋里的书信拿出来,这是葛青青呈递锦衣骑的信,都是有关阒都动向的,已经拆开看过了。他说:“你看看。” 费盛接过信看了。 庭院内的光晒着檐角,上边新刷的漆鲜明亮眼,把这宅子的古旧都掩藏了起来。 费盛看完信,神镇定,继续问:“你给乔天涯看过了吗?” “没见着他,”霍凌云说,“一早就带着三队出城了。” “你等着。”费盛折起信,转身掀开竹帘,进去后行礼道,“主子,葛青青来信了,事关阒都都军总督调任,锦衣骑那边不敢拿主意,得先给主子过目。” 高仲雄停下说话的声音,沈泽川抬起折扇,让高仲雄坐下。他近几才拆掉纱布的右手轻轻推着折扇,对费盛道:“呈过来。” 费盛把信打开,呈放在沈泽川的手边。 “邵成碧……”沈泽川说,“我记得咸德年的都察考评里没这人,陈珍举荐的吗?” “主子,”费盛侧身,提醒道,“是兵部邵氏。” 沈泽川悠然的神微敛,他再次看了一遍,说:“永宜年的兵部邵氏?”他看向费盛,迅速回忆,“……这是东案后被纪雷构陷下狱的兵部侍郎邵成碧?” “主子好记,正是他。”费盛说,“此次八大营更名都军,六品以上的军官全部革职替换,由兵部尚书陈珍举荐,内阁大臣审理,把总督一职许给了邵成碧,他如今改名叫‘成碧’。葛青青说,此人这些年本没有离开阒都,就待在昭罪寺旁边卖包子。” “邵成碧是陈珍的姐夫,陈珍要救他,也是情理,但他该有六十多岁了。”沈泽川把折扇又合起来,“阒都让他挂印,他还能上马提吗?” “不仅如此,主子,他为了掩人耳目,药哑了嗓子,还瞎了只眼睛,”费盛说道。 陈珍担任兵部尚书举荐的良将无数,这人跟岑愈一样,都是慧眼识珠的伯乐。但阒都正值危急存亡的时期,他把都军总督一职给了年迈的邵成碧,究竟是因为阒都实在无将,还是因为邵成碧确有本事? “女帝启用旧臣,”周桂看着沈泽川,“这是要为永宜年的东旧案昭雪啊。” 孔岭道:“哪有那般容易。” “八城尚未革绝隐患,女帝若是在此刻替东太子翻案,就要先捉拿世家残余。”姚温玉盖着茶盏,“她才稳住局势,冒不了这个险。” 李剑霆杀儆猴,用廷杖把赫连侯吓瘫在,其余几家立刻自发补部分田税。阒都刚刚缓了口气,余出力来重建都军,如果李剑霆此刻翻案,对阒都有害无益。 “东旧案涉及官员无数,要翻案,得有章程和时间,”姚温玉继续说,“不能急在一时。” 他这也是在婉转地提醒沈泽川,不能急在一时,东旧案比沈卫兵败案更加棘手。 “邵氏久隐,”沈泽川说,“此事得问问乔天涯。” 乔天涯亥时方归,在偏厅卸了甲,才到正屋见沈泽川。他把葛青青的信看了,说:“若真是邵伯,那北原校场就要增兵了。” “邵氏隶属兵部,邵成碧还是兵部侍郎,他不仅悉各地调兵详情,还有中博的地形图。”沈泽川拨茶沫,“策安才走,阒都不敢此刻出兵,但是十月前我们得回到茨州。” 如果尹昌还在,沈泽川大可稳坐端州,没有了尹昌,沈泽川必须到茨州协调茨、敦两州的守备军。 “不错,”乔天涯随手把信折成只鹤,“‘三姚’时期,邵氏就算将门了。兵部不似其余五部,邵伯当侍郎是由太傅提携,是真本事。” 他说的‘三姚’,是指永安帝在位时内阁重臣里有三个都出自晋城姚氏,其中以姚温玉的祖父为中砥柱,既是姚氏的鼎盛时期,也是姚氏急勇退的开端。 “我父亲为求平安,在太傅下狱后倒戈向花家,邵伯就此跟我父亲割袍断义。”乔天涯把鹤凑到烛边烧掉了,“我当年离开阒都时,听说他已经被斩首了。” “邵成碧既然是受太傅提携,那就该把太傅叫‘老师’,”费盛说,“主子是太傅的学生,这样算一算,我们跟他也有关系。” “永宜年间受太傅提携的人不胜枚举,邵伯虽然也是其中之一,可他既不与东来往,也不与太傅来往。况且邵氏因为李氏而获罪,自然也该由李氏来平反。”乔天涯把沾到手上的灰尘抹掉。 “可是,”周桂疑惑道,“元琢不是说,女帝此刻不能冒险吗?” “女帝此刻确实不可以冒险,只要等到邵成碧打败中博守备军,”姚温玉掌下的茶盏搁凉了,“没有了外患,世家这个内忧不就能除了?” 萧驰野东进,离北空虚,中博无援,阒都此刻不打更待何时? “倘若真的打起来,”周桂说:“我们还有澹台虎呀!” “老虎情急躁,须得有人在侧督促。”沈泽川打起神,“……费盛,给师父说一声,我们要动身回茨州。” 第266章 犹敬 澹台虎扶刀而立, 听通信的士兵讲完话, 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军帐。帐内有几个敦州兵, 都是澹台虎的心腹, 在里边着一烟。 “府君有命令, ”其中一个问,“将军怎的不高兴?” “快他妈的别了, 乌烟瘴气的!”澹台虎卸着刀, 道:“府君让我往北原校场调兵。” 几个兵看澹台虎神不佳,不敢闹, 紧跟把烟给掐灭了。适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头发枯黄, 叫作柳空, 是从樊州招进来的,平时很会讲话,所以得了澹台虎的青眼,跟在澹台虎身边。 柳空掀开帐帘散味儿, 走到澹台虎边上, 嬉笑道:“府君肯用将军, 就是没把那王宪的话放在心上,还是信将军的。” “府君自然信我。”澹台虎把刀“哐当”地放在桌上。 “那将军还生什么气?” “府君派余小再前来督军,人都在路上了,后就能到,”澹台虎面上的刀疤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二爷以前没这规矩。” “将军是二爷的亲信, ”柳空收敛了嬉笑的神,“跟府君这会儿不大一样。” 澹台虎听着这话,神更加凝重。他自从被萧驰野训斥后,在端州向沈泽川负荆请罪,回到敦州还要给衙门补贴公费。明年开若无战事,他的兵得帮敦州衙门种田。这都没什么,可他忘不掉那,总是担心沈泽川因此厌弃了他,往后不再用。等沈泽川继续用他了,却派来了监军。 “将军,”柳空低声音,“府君擅长制衡之术,那是帝王道。余小再余大人是六州臬台,到咱们这里来,职权大,将军一头,将军也先忍忍,等二爷回来,自有将军申辩的地方。” 澹台虎闻言愈发不安,说:“二爷如今一心向着府君,必不会听我的话,我只怕到时候火上浇油。” “将军糊涂了,”柳空给澹台虎出谋划策,“府君把将军调去北原校场,正是为了让将军守茨州。将军如此骁勇,必能大获全胜。等将军打了胜仗,二爷自然高兴,到时候将军再跟二爷提撤掉督军一事,二爷必然同意。” 澹台虎心里拿捏不定,说:“等二爷回来,只怕要明年了。” “那不正好,六州安危都系在将军一身,这是何等的功劳!”柳空看澹台虎面微霁,便继续说,“况且余小再来了将军也不必真怕他,他是都官,还是都察院岑愈的学生,谁知道他对府君的忠心是真是假?虽说将军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战事临头,不得不防啊。” “犹敬……”澹台虎一时语结。 不错,余小再是岑愈的学生,他不回去继续当他的都官,反倒留在中博。府君那般信赖他,万一他是阒都派来的细作,府君不就危险了吗? “你说得对,”澹台虎看着桌上的刀,“二爷把六州托付于我,我就得确保府君和茨州无恙,此战只能胜不能败。若是到时候犹敬有异样……我万万不能容他!” 柳空替澹台虎点着烟,递了过去,道:“我替将军盯着他。” * * * 萧驰野枕臂躺在荒滩上,听着茶石河的拍打声,默数眼前的星星,数完一遍是沈兰舟,再数一遍还是沈兰舟。 陆广白往篝火里了几把柴,扭头看向安静的左边,问道:“你带着回颜部的战士,是想跟阿木尔的六部谈谈?” “跟阿木尔没得谈,”萧驰野瞟陆广白一眼,“二爷如今所向披靡,要谈也是他来跟我谈。” “个没长,”陆广白说,“口气狂了不少。” “再长就顶天了,”萧驰野长舒口气,“我够高了。” “探哨说驻扎在格达勒附近的嘹鹰部也退走了,”陆广白翻捡着灰里的芋头,“阿木尔这是要在大漠深处集中兵力对付我们。” “是吧,”萧驰野闻到了芋头的香味,猛地坐起来,也不怕烫,挑了个好看的出来,“阿木尔把全军重心都系在哈森身上,如今哈森死了,其余部族哪还肯在战地替他打仗。” “可见军粮对谁都是个难题,”陆广白说,“没有了哈森,胡鹿部就要为自己打算,他们即便不跟着阿木尔,也能回到赤缇湖畔的绿洲继续生活——我还没吃呢。” 萧驰野跟陆广白为了争最后那个芋头,吃得太快,烫得两个人直呵气。 “有没有胡鹿部都一样,”萧驰野轻轻气,“胡鹿部的绿洲也养不起阿木尔的六部大军,不然他在格达勒种田干什么?中博的运输线一断,他就想速战速决。” “调兵也是,”陆广白不耐烫,双手撑膝,觉得舌头都麻了,“这也太烫了。” 晨端着兜袋过来,看那火堆里已经没芋头了,便把水囊扔给他们,不知用什么表情,复杂地说:“我的爷啊……还有十几个凉的搁在这儿呢……” 萧驰野灌了凉水,恢复常态,道:“哈森一死,悍蛇部就不如从前了,阿木尔想重拾威名,就得打场胜仗给其余部族看。他想做大漠的大君,别人也想,悍蛇部在大漠威风了这么多年,现在受了重创,阿木尔急调兵马,也有自保的意思。” 陆广白了然地笑起来:“你这是要回颜部跟其余部族谈,想在阿木尔集中兵力的时候断掉他的外援,联合其他部族围歼他。” “回颜部这些年得益于互市,”萧驰野拧好水囊,“早已不是小部了。” 陆广白拿着自己的水囊,和萧驰野一起看苍茫荒野。茶石河涛声不绝,这是万古江山的回音。 “这场仗打完,”陆广白说,“我就回启东了。” “怎么,”萧驰野笑道,“吃惯了边沙的沙子?” 陆广白点了点头,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你们离北的沙子掺泥,喝稀饭似的。” 音落,两个人侧头相视,随即大笑起来。 陆广白喝了口水,说:“年少的时候最佩服你爹,每次见了,都想到你们离北去,想做个离北铁骑。可惜后来我家里的兄弟死绝了,我爹当时一把老骨头,还在黄沙里滚爬,除了我,再没人肯待在边郡。” 萧驰野屈起的长腿架着双臂,道:“换作我,早跑了。” “我还真想跑,每次阒都不给粮食,我就想跑。咸德四年我们入都,皇帝让我跪在门口,我那时就想,完了,再这么搞下去,我就是沈卫第二。”陆广白深深叹了口气,“谁知道最后真的跑了。”bjzjnf.Com |